崇德宫。
宫女们站在外头,互相交换着眼神。
太后如今替陛下治理江山,接见外臣,自然是很寻常的事情。
可气氛这么冷,一年也没几回。
哪怕是站在门口,都能感受到,里面来自太后的怒火。
书桌后,褚蒜子冷冷地盯着王凝之:“说!为什么不可能!”
“战者,勇气也。”
王凝之低着头,并不与她对视,说道:“我虽不是个将军,也不懂得多少军略战场之事,但总是知道,打仗这种事情,勇气是必不可少的。”
“一个大将军,若是对陛下一人俯首帖耳,还是正常的,可要是他对朝廷深深忌惮,万事皆要考虑后果,优柔寡断,胆小怯弱,那还能打胜仗吗?”
“越是有本事的人,越是桀骜不驯,这是死道理,谁都没办法的。”
“桓温行事,确实过火,但一来我朝,朝政积弱,不是一两天的事儿了,对将军们压制不足,这是真的,二来,哪怕他真的想要效忠陛下,恐怕对桓温来说,也很难,他人必须在军中,方能有军心所向,可他不在朝中,如何能保证,陛下不被人左右呢?”
“就像您说的,连我这么个无功名者,都有自己的私心,何况臣子们?人人背后都有牵绊,都有自己的一份儿小心思,每个人都愿意辅佐陛下,可在辅佐陛下的同时,自然也想要自己和背后的势力,得以荣升。”
“我若是桓温,心里会想,我在前头战场上,拼死拼活的,你们在背后,左右陛下,渔翁得利,拿到的好处,比我这个拿命去搏的人都多,我还凭什么效忠?”
“还有呢?”褚蒜子的声音很平淡。
“还有,”王凝之绞尽脑汁,“桓温这个人本身,是有问题的,狂妄自大,对外灭了蜀,对内其他军队又无力抗衡征西军,士族们也难一心,所以他才会越来越蛮横。”
“如今外有强敌窥伺,魏,燕大战,魏虽气盛,却无底蕴,恐难抵御,到那时候,我大晋,就要隔着长江,面对强燕了,若无桓温,恐怕……”
“恐怕社稷将倾,国祚不存,”褚蒜子突然开口,“是吗?”
王凝之垂首不语,反正我话都说到这儿了,剩下的那可是你自己说的,跟我没关系。
“王凝之,好个狡猾的小子,前头胡言诓骗本宫,后又保证说实话,现在却又顾左右而言他,你是打定了主意,觉得本宫动不得你?”
王凝之闻言,一抬头,却见到褚蒜子冷笑着,急忙摆手解释:“没有,太后,我说的绝对是真话!”
褚蒜子并不搭理,而是说道:“王羲之敢让你入京,无非就是觉得,朝廷离不开琅琊王氏,若是本宫对你不利,下次宣城之围,无人可解。”
“可他有没有想过,朝廷若无了,难道琅琊王氏还想保有今日尊荣?”
她的声音大了些,里面蕴含着的怒气,几乎压制不住,“今日我便要看看,本宫杀了你,他王羲之又能如何,有本事,下次朝廷有难,他尽可以作壁上观!”
“太后,还请屏退左右!”王凝之眼瞧着不好,只能大声说道。
女人啊,一生气就不管不顾了!
这是把对士族的不满,全冲着我来了啊!
“你们退下!”褚蒜子站了起来,目露凶光,“去外头,滚远一些,等本宫的命令!”
几个伺候着的宫女,急忙离开,还很贴心地把门都给关上了。
“说!”
王凝之叹了口气,这次不再低头,而是直视着褚蒜子,“太后,其实您心里早有答案,又何必要我说出口?”
“说!”
“谁不想当皇帝?”
……
死一般的寂静。
褚蒜子站在桌后,冷冷地盯着王凝之,多年执政的威严,展露无遗。
王凝之坦然相对,面无表情,心里慌得很。
这咋办,来之前是预想了很多种情况的,可谁也没想到这种啊?
这女人,简直不讲道理,强逼着自己说话,要是不如此说,王凝之很怀疑,今儿不论说什么,她都要找借口处置自己。
可这么说了,好像也是躲不过去。
一句顶一句,实在是一时着急了啊。
活了这么久,王凝之还是第一次面对如此压力,就算是当时在宣城面对桓温,都远不如今日。
她就凭着几句话,和那股子气势,便似乎胜得过桓温手里的刀剑。
果然,赵天香的那句话是对的,人啊,不在那个位置上,永远都别想理解那个位置。
人间至高,天下第一的位置,养出来的尊贵和霸道,确实可怕,根本不是自己能想到的。
脑海里,想起当初在徐婉的院子里,和赵天香的一次交谈。
起因就是王凝之想学她的功夫,赵天香不乐意教,于是拌起嘴来
“你那也算是杀人?”对于王凝之的吹嘘,赵天香冷笑。
“怎么不算?人死了,我杀的,这怎么不算?那黑风寨,我杀的人,不比你少!”王凝之嘴硬。
“王凝之,杀人,也分很多种,你用毒,用弩,用火,杀再多人,也体会不到,亲手把刀子插进人的胸口,看着血迸出来,溅到自己衣服上,手上,脸上的感觉,再一点点抽出刀,看着皮肉翻卷,里头……”
“停!停!”王凝之嚷嚷,内心十分恶寒,“这么恶心的事情,亏你说的这么仔细!”
“我是想告诉你,”赵天香难得耐心,“不做一件事情,就不会明白其中感受,不论你想象得有多厉害。”
“你本来就是个清贵公子,以后离得这些事情远一点,何必沾手?”
还在思绪乱飞的王凝之,突然听到一个笑声。
疑惑地看去,只见不知何时,褚蒜子已经坐下,脸上带着笑意,似乎是对自己的反应感到很有趣。
是真的很温暖,这笑容,春风化雨。
尤其是在刚经历了寒冬之后。
王凝之傻眼了。
“王羲之果然有个好儿子,王二公子,名副其实,倒也不是那些人胡乱吹嘘。”
“啊?”
“啊什么!”褚蒜子似乎觉得自己有点儿失态,轻咳一声,又恢复了那雍容华贵的样子,“本宫整日里,和那些人,勾心斗角已经很累了,没有精神再陪你一个小孩耍心思,说话就老老实实说。”
见到王凝之还是没反应,褚蒜子冷淡了些:“怎么,莫不是吓傻了?”
“没,还没,但也快了。”王凝之一哆嗦,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两步。
“本宫听说了钱塘的事情,觉得有趣,所以召你入宫,是想看看,你到底有几分本事,又岂会跟你一个毛头小子置气?”
“谁人不想当皇帝,”褚蒜子嘴角露出个微笑,“这话不错,是心里话,不过这世上,总有个人,是不愿意的。”
“谁?”王凝之下意识问道。
“皇帝的母亲。”
那是因为您不知道那位大名鼎鼎的某某某了,王凝之心里暗暗腹诽,脸上还是挤出个笑容来:“陛下有您的护佑,自可以成长为我大晋的一代明君。”
“没错,我要保护我的孩子,”褚蒜子这次没有用‘本宫’这个自称,而是换成了一个‘我’字,淡淡开口:
“王凝之,你有才华,有胆色,有能力,还不怕得罪人,可愿真心辅佐陛下?”
“您是说?”王凝之愣了一下。
“入宫来帮帮陛下,帮帮他,也帮帮我。”
短暂的沉默后——
“不!我不!”王凝之一听‘入宫’顿时就胯下一紧,半个身子已经歪向门口,要不是还有些自制力,就打算逃走了,“太后,我已经娶妻了,不能入宫!真不能入宫!”
这次,倒是褚蒜子愣了一下,似乎反应过来,脸上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红晕,又迅速消失,凤目一瞪,怒道:“你是在想些什么!我是说,让你陪读一段时日!”
“啊,陪读啊。”王凝之松了口气,这才慢慢转了回来,只觉得今儿受到的惊吓,也着实多了些,等回家以后,必须好好吃一顿,再睡个好觉。
“本宫所说陪读,是要你尽力保护陛下,真心教导于他,而非敷衍了事,也非为王氏谋利,你可能做到?”
褚蒜子又换回了‘本宫’的称呼,心里也是恼恨,这个王凝之,怎么就这么奇怪?
他那脑子里,都是在想着些什么东西?
看来想用一个母亲的身份,感化他是不可能了,再用谦称来以示尊崇,似乎也没什么意义。
若不是真无人可用,她也很犹豫,是不是该让他陪着皇帝。
要是皇帝也学的这么古里古怪,那还得了?
可眼下,实在顾不上那么多了。
不知过了多久,王凝之瞧着那边似乎在想事情的褚蒜子,试探着问道:
“那个,太后?”
“嗯?”褚蒜子回过神来,冷冷看着他,“想好了?”
“我能问问,为啥不?”王凝之小心翼翼地开口,“儒家大士多了去了,要给陛下陪读,哪儿是我够资格的?就算是京城子弟里,也不缺有才华的年轻人吧?”
褚蒜子笑了笑,说道:“原因有很多,不过最重要的,只有一个。”
“你不是王家的继承人。”
王凝之‘啊?’了一声,总觉得今儿好像一切都跟自己预想的不同。
“你爹的安排,明眼人都看得清楚,琅琊王氏,要交给你大哥王玄之,而你,则以隐士自居,等到你大哥接手王家的时候,一门双星,他拿实权,你则是王家的清流,以充门面。”
“本宫以前觉得,你爹沽名钓誉,琅琊王氏,又何必去学那些不得志的人,隐世而求望,盼得一个重用?难道他还安排不了两个儿子?”
“可是本宫现在明白了,你确实不适合入官场,为人确实古怪,又胆大妄为,胡言乱语,官场上,一点点的小瑕疵,都可能被人利用,成为取死之道。”
“本来想着,这次你若是不能让本宫满意,便给你安排个位置,也算是让本宫手里有个琅琊王氏的把柄,你爹想必也明白,本宫不会放任琅琊王氏自生自长,所以才会让你入京,与其让那些心怀恶意者寻你的把柄,还不如把你放在本宫手心里,臣子的把柄,只有在本宫的手里,才能让本宫放心,也让臣子放心。
“这样,等到你大哥入京之时,再换你出去,你爹打的好算盘啊。”
“不过本宫现在不这么打算了。”
褚蒜子语气平淡:“你爹想得好,借本宫的手,既给你大哥争得时间,可以延缓入京,等待时机,也让你不被人有心之人盯上,让本宫来护你周全。”
“本宫可以遂了他的心愿,可也不会平白便宜了琅琊王氏,你既在本宫手下,就要踏踏实实为本宫办事,否则,本宫也不介意,把你丢出去,和朝臣们互相针对。”
“本宫讲的可明白?可是实话?”
王凝之叹了口气,“很明白,是实话。”
“好,那现在,轮到你选择了,本宫愿意给你这个机会,你是打算遵照本宫和你父亲的意思,为陛下陪读,还是打算去朝堂上?”
“陪读。”王凝之耷拉着脑袋。
“抬起头来,告诉本宫,你会真心辅佐,不求私利,不事敷衍?”
王凝之抬起头,说道“既然要给陛下陪读,自然真心辅佐,不求私利,不事敷衍,诓骗陛下,难道对我还有什么好处不成?”
“就算你能有好处,也不会受人鼓动,而是忠心陛下?”
王凝之愣了一下,回答:“这天下,还有谁给我的好处,能比太后和陛下给的多?”
“好,”褚蒜子满意地点点头,声音却忽然低了些,神色犹豫,眼里第一次出现了十分纠结的情况。
她死死地盯着王凝之,很久很久,王凝之直被看得浑身发毛,这太后是要做什么?
外头的天色,渐有乌云而来,就连阳光都淡了几分,似乎又是要下雨了。
褚蒜子闭上眼,似乎在做一个重要的决定,过了一会儿,才睁开眼,先是侧过头,瞧了几眼窗外,声音很低,“王凝之,近前一些。”
王凝之依言靠近些,在书桌前站定,疑惑地看着她,这不是她的地盘吗,这么鬼鬼祟祟地作甚?
“你在陛下身边,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帮本宫把那个谋害陛下之人,抓出来!”褚蒜子语气森森。
王凝之一瞬间瞪大了眼:“谋害陛下?”
窗外的风,骤然急了几分,天色几乎在一瞬间转暗,乌云蔽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