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香扑鼻。
淡淡的香味,就好像笼罩在自己身边,和阳光混杂在一起,有些热,却很迷人。
很小心地用手指扶正那一片有点儿歪的叶子,谢道韫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坐了下来,从窗台上取过来一本书。
坐在屋檐下,闻着花香,感受着书香,这就是最近自己非常喜欢的事儿了。
毕竟这时候也不好做些什么活动,还是要以安全为先的。
别看丈夫和亲戚朋友们一副很着急很看重的样子,这世上,还能有人比一个母亲,更看重自己孩子的吗?
只要肚子里的孩子能顺顺利利地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再大的苦头谢道韫也吃得下,更别提只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了。
一只手撑着书页,一只手摸摸自己的肚子,谢道韫总觉得,自己能感受到宝宝的存在。
要是个女儿的话,自己还是要多上心点,不能跟着丈夫学,不然的话,会比王孟姜还王孟姜,到时候自己人过中年了,还要为了嫁女儿发愁。
要是个儿子的话,嗯,谢道韫仔细想了想,最后很是无奈。
因为是个儿子,自己也一样要多上心点,不然跟着丈夫混到大,那还得了?
越是位高,越要谦虚,这是世代相传的道理,当然了,真谦虚还是假谦虚,这是后话,看上去,总是要谦虚一点儿的。
闷声发大财的道理,在哪儿都适用。
到目前为止,这条规矩,大概也只是在丈夫身上显得不合适而已。
看来自己未来要做的事儿还是很多的,不过过几日,徐婉就该来了,对于让徐婉来陪着教导自己的孩子,谢道韫还是很放心的。
唯一不好的一点,大概也就是徐婉这个人,过于通透了些,不争不抢的,这个可不能让孩子跟着学。
身份的不同,带来的要求自然就不同,作为自己和丈夫的孩子,那这个孩子就不能是个软绵绵的性子,可以温良恭候,却不能受人欺负。
还是要适当地让他接受一些丈夫的教育,但必须要严格把控。
正在畅想着未来如何教育孩子的谢道韫,突然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
抬起头一看。
丈夫就站在门口,斜斜地依靠在门框上,穿着一件青色的衫子,很有些豪门公子的轻雅。
只是,这嘴里叼着一根花儿,是要做什么?
鼻子动了动,这股浓郁的香味,也是从他身上来的,好像是上次刚做出来的桃花香水?
疑惑地瞅了两眼,然而丈夫明明注意到了,却没有回答。
丈夫居然不搭理自己,这是谢道韫没有想到的。
王凝之嘴角带着一个轻轻的笑容,抬起左手,打了个响指,颇有些运筹帷幄的感觉。
很快,在徐有福的操作下,一张桌子被搬到了门口,王凝之轻轻摆手,徐有福便退下了。
而绿枝出现在桌子旁,准备好纸笔,开始研墨。
谢道韫皱了皱眉,怀孕之后,自己的嗅觉仿佛更敏感了些,这墨香,应该是父亲大人收藏的松烟墨,等闲是不会拿出来的。
更别提拿出来给孩子们用了,基本上这些墨,都是爹娘两个人书画时用的。
不过丈夫有,那是正常的。
毕竟,丈夫拥有各种从家里库房,父亲书房里‘取’东西的本事。
但是丈夫一向对于这种东西,是不感兴趣的,用丈夫的话来说,哪怕是拿个酒水来尝尝,都比这个好。
不过谢道韫也不打算问。
自己可还是在准备着发脾气呢,哪儿能轻易开口?
于是,给了绿枝一个眼神,绿枝却轻轻摇头,表示她也不清楚。
只是看上去,丈夫这是打算写字?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丈夫居然会主动写字,当真是件新鲜事儿了。
丈夫字写得很好,很有些卓尔不群的味道,这一点谢道韫是清楚的,毕竟,有那样的爹娘,还有大哥从小追在后头逼着练字。
但丈夫是能少写一个,就少些一个的。
毕竟懒散。
不过看这样子,这架势,今儿是打算大干一场了?
没关系的,只要不是把桌子摆到大街上,去洋洋得意,谢道韫就是可以接受的。
自从和丈夫成婚以来,谢道韫发现自己的包容度,都高了许多。
又瞥了几眼,算了,不理他,谁知道他又要做什么妖,反正在家里头,自己也懒得管。
把目光重新放回书里去,谢道韫灵光一现,趁着这次发脾气,跟丈夫讲一下,关于未来孩子的教育问题,似乎也不错,毕竟按照自己的了解,丈夫肯定是想亲力亲为地来教育孩子,而这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
或许那种乱七八糟还能很有前途的事儿,丈夫是可以的,但谢道韫可不觉得这种事情可以复制。
可以的话,谢道韫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以一个正常人的风貌出现在将来无数人的眼中。
讲道理,旁边那‘沙沙’的写字声,听起来还是很不错的。
声不断,说明笔力身后,运笔流畅,思路清晰,方得有神。
虽然不看他,但还是忍不住在猜,丈夫这是在写什么东西,不过自己是绝对不会开口问的,他要是主动拿过来,自己就大发慈悲地看几眼好了。
他要是不拿过来,大不了等他出门的时候,自己再去看。
很快,那边的响动就停了,不多时,谢道韫就从余光中看见徐有福又走了过来,然后就听到了:
“公子,您这是写的什么?”
“也没什么,情之所至,随手表达而已。”
王凝之随手将纸推到一边,又让绿枝将琴放在桌上,手指轻轻按在琴弦上,微微拨动,如水荡漾。
这当然是个很美好的场景。
飘飘欲仙的公子哥儿,面带微笑,轻轻抚琴,和风,暖阳,花香,书声琅琅,纷至沓来。
如梦如幻。
而现实情况是:
徐有福心领神会,往前凑了凑,在琴声的伴随下,开始很刻意地大声朗诵:
“夫何鬼兔之令次女,独日广世以秀……”
本来就不怎么好听,磕磕巴巴的琴声忽然就断了。
王凝之带着一个异常温柔的笑容,看着徐有福,深情地说道:“有福啊,你从左往右认字就算了,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认字可以从上往下认的?”
徐有福尴尬地挠挠头:“公子,这个,我大部分还是认对了的。”
“自己去墙根儿底下待着,面壁思过,午饭不许吃了。”王凝之还是保持着亲切的笑容。
徐有福灰溜溜地离开后,绿枝则在王凝之眼神示意下,接替了徐有福的工作。
“风啊风,云啊云,刚才只是个美丽的误会,让我们再来过。”王凝之的笑容还在坚强地保持着。
躲在书后头的谢道韫,非常努力地在克制着自己不要笑出声。
丈夫这很明显又是在作妖,还这么刻意,没错,就是刻意,从搬桌子,搬凳子,到那父亲大人收藏的墨,再到他写字时候拿故意摆出的翩翩公子风度,再到徐有福的尴尬朗诵和丈夫那别扭的琴声。
在持续地对他爱答不理之后,这神经粗大的丈夫,终于是瞧出来自己要发脾气了,所以想出的花招。
但是丈夫的用心,永远都用不对地方。
搞这种形式排场,好歹也找个认字的人行不行?
再说了,你那琴艺,也好意思拿出来表现。
就不能让绿枝去弹琴,你自己朗诵吗?
大概是想要表现自己能文能曲吧,但很明显是失败了。
谢道韫也是非常无奈的,丈夫身上有一种独特的能力,那就是把一切精心布置的事务,都呈现出另一种风格来。
不得不说,虽然同为仆役,只能跟着主子读读书,认认字,但绿枝的文化水平,明显要比徐有福高太多了。
琴声再起。
“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褰朱帏而正坐,泛清瑟以自欣。送纤指之余好,攮皓袖之缤纷。瞬美目以流眄,含言笑而不分。曲调将半,景落西轩。悲商叩林,白云依山。仰睇天路,俯促鸣弦。神仪妩媚,举止详妍。”
谢道韫的眼睛眯了眯,丈夫的其他不多论,但文采这方面,自己确实是自愧不如的。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鲸吞未饮海,剑气已横秋’的大气磅礴出自他手;而‘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闲淡雅适也出自他手;加上那‘醉里挑灯看剑’的意气风发,和‘望天抒怀,云上有君,问仙人’的卓尔不群。丈夫在文采上,是令人钦佩的。
只听绿枝读的这文章,已然是言辞华丽而秀美,情入非非了。
“激清音以感余,愿接膝以交言。欲自往以结誓,惧冒礼之为愆;待凤鸟以致辞,恐他人之我先。意惶惑而靡宁,魂须臾而九迁: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
谢道韫忍不住了。
红着脸丢下书,走了过来,把还在那儿和琴弦打架的丈夫给推开,自己抚琴而相伴。
虽然文章很好,感情很深,自己很喜欢,但你就不要继续弹琴了好吗?
这不是诗琴相和,相得益彰,你的琴音,是在侮辱这篇文章!
琴声再再起。
那随着手指拨动而出的美妙音乐,似山间的清泉流淌,落入尘世间。
而绿枝嘴里的文章,一个个鲜活的字,却仿佛是那音符一样,在泉水中雀跃。
至于这一切故事的发起人,王凝之同志,已经被隔绝在外,不在参与了。作为一个心脏强大的人,王凝之倒是也不抱怨,毕竟抱怨也没什么用,还不如干点有意义的事儿。
比如,再搬一个小凳子过来,坐在凳子上,深情地看着妻子,让她能够感受到自己的爱意。
就这样,等到绿枝念到最后,放下手里的文章,过去把徐有福也顺便赶走之后,谢道韫红着脸,没好气地说道:“闲着没事儿干,又作什么妖,还作不好。”
王凝之继续深情款款:“夫人,这不是我的错,都怪那个徐有福,大字不认几个,还敢说自己没问题,害得我精心布置的这一切,都不能顺利实行。”
“那是你自己的根本,从小就跟着你的,你还怪他?”谢道韫顿了顿,毕竟是个讲道理的人,补充道:“他确实是个不爱学习的人,但也几乎是跟着你学的毛病,况且你也没怎么认真教。”
“还有,我是说你干嘛作这样的文章来?似有所寄托,却又不合情理。”
王凝之感受到妻子那份疑惑,解释:“没什么寄托的,就是单纯为你而写。”
“可我们不是都成亲很久了吗?干嘛一副哀怨的口气?”谢道韫皱眉。
“不是哀怨,而是爱而不得,”王凝之抿着嘴,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更温柔些,“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让你感受到我的心意,可不就是爱而不得么?”
“你还瞧出来我心情不好了?”谢道韫脸上不露声色,心里多少是有点儿开心的。
毕竟,自己这一顿操作,和还在计划中的发脾气,那都是要给丈夫看的,不然还有什么意思。
丈夫心里有我,这当然是好的。
“是啊,我当然看得出来,我也很自责,是我疏忽了。”
“你疏忽什么了?”谢道韫这次是真的疑惑了,平心而论,自己就是打算发个脾气而已,并没觉得丈夫有什么错。
认真讲,丈夫对自己,那已经是比天下绝大多数的人好多了。
“你怀孕之后,大家都关注着孩子,一切为了孩子考虑,却让你感到被忽视了,让你很难过。”
“今日这篇文章,就是为了让你知道,在我心里,你是最重要的,哪怕是为了孩子的事儿,其本质也是为了你。”
谢道韫很无语:“这跟孩子有什么关系,难道我还能不喜欢大家都关注孩子?我为什么要跟自己的孩子争宠?”
凑近一些,牵起她的手,王凝之继续输出:“我知道你在撒娇,在假装坚强,但不需要的,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好的。”
“撒娇?”
“不是吗?”
“还假装坚强?”
“啊?”
在丈夫委屈巴巴地蹲在墙根下之后,谢道韫抓起扇子来,摇了许久,才平静下来。
感情自己生气了半天,人家以为是在撒娇?
再也不发脾气了,什么玩意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