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真是这世上最现实的一群人了。
坐在兄弟们共用的一排书房院子里,王凝之忿忿不平。
前一秒还在你侬我侬,大家一起快乐地享受这夏日时光,懒洋洋地过日子,下一秒自己就失去了地位。
当徐婉出现在院子里的时候,妻子就一脸的喜悦,一边招呼着她上前,一边要求自己把孩子们带走,然后把自己也捎着带走。
王凝之当然是很不爽的,正打算叫上徐有福一起出去潇洒一下,毕竟这大好的晴天,总不该浪费了。
可是还没等自己开口,徐有福就一脸可耻的希冀,出现在自己面前。
请求很简单,那就是希望守在门口,等徐婉她们见过谢道韫之后,自己就能等到小丫了。
看着他眼里那恳切的目光,王凝之也只好答应了。
然后徐有福就提出了想要分一点点冰沙,尤其是今年新出的葡萄口味尝尝,这种明显不要脸的请求。
王凝之‘呵呵’冷笑一声,这东西就是自己和徐有福一起做的,做的时候就已经吃了不少,现在说你要尝尝?
怕是要给小丫尝尝吧?
一脚踹在徐有福的屁股上,严词拒绝了他的请求,告诉他想要什么东西,就自己去做,这样才有男子汉的尊严。
看着徐有福乐呵呵地,屁颠屁颠地去库房制作‘爱心冰沙’王凝之就觉得,这小子大概是这辈子都不会有男人的尊严了。
但就算是这样,高傲的冷酷的王二公子,也还是在坚持着自己的风骨,那就是绝对不参与到孩子们的游戏中去。
毕竟,这种在地上跳方格,丢沙包的游戏,实在不适合自己高贵而忧郁的气质。
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一幕:
“王献之,会不会跳?我看你还是找上根绳子,把自己那两条腿捆在一起得了!”
“谢玄,你那丢的是什么?人家是要丢出去打到人的,不是上房的!”
“谢道粲,踩线了,踩线了!”
……
“五哥,二哥啥时候才走啊?”王操之悄咪咪地问。
王徽之一脸无奈,悲伤且灰心,“我哪儿知道,我只知道,原来最痛苦的玩游戏,就是一直有个人在盯着你玩,什么时候开始,玩游戏都这么辛苦了?”
“姐夫,你倒是回去陪大姐啊,在这儿干吗?又不肯陪我们玩?”谢玄在第无数次被批评之后,忍不住爆发了。
“你懂什么!懂什么!真是的,这不是你大姐担心你们,一群小孩子,玩游戏出个意外怎么办,才让我过来陪你们的,我这么大个人了,早就不是玩游戏的年纪了,这种游戏在我看来,毫无趣味,可我还是为了你们,明明无聊,依然坚守,这叫责任,懂?”
“还有,我真是不明白你们现在的孩子,怎么玩个游戏,都能这样出错?你以为游戏就是随便玩玩?这里头的门道可多了去了!我作为过来人,在这儿不辞辛苦地指导你们,还不感恩戴德?有没有一点点礼仪了?”
这边,王凝之正在舌战群儒,和一帮小孩儿打口水仗,另一边,谢道韫这里,则显得温情许多。
“王蕴之?”徐婉就坐在她身边,听到这个名字之后,眼前一亮:“《广雅》有云:蕴,聚也。”
“秉先贤之所向,继前辈之所得,和天地与人气,方得聚而不散。是个好名字,给小公子正好。”
“我们倒是没想这些,不过是想着《庄子》有言,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琅琊王氏一贯尊道,这个名字或许会让爹娘喜欢,所幸他们听过之后,也觉得不错。”谢道韫笑着解释一声。
徐婉把目光落在谢道韫的肚子上,露出一个期待的目光,“真想早点看到小公子。”
谢道韫笑了起来,“你现在觉得期待,等他稍大一些的时候,顽皮起来,有的你发愁。”
“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发这个愁,还发不上呢。”徐婉也笑了起来,还凑近了些,低声,“其实啊,我是做了俩手准备的。”
“啊?”谢道韫愣了一下。
“如果不是小公子,是小姑娘的话,我也有一套漂亮的小衣服给她。”徐婉笑吟吟的。
谢道韫却皱了皱眉,认真地说道:“徐婉,若是个女儿,那你就不必……”
“哪里的话,”徐婉轻轻摇头,“无论是男是女,这都是我下半辈子的依靠,我都爱还来不及呢。”
谢道韫深深地看着徐婉,而徐婉只是回以微笑,过了一会儿,谢道韫才轻轻点头,说了一声:“这孩子能有你,也是他的幸运了。”
平心而论,谢道韫确实打算让徐婉来照料自己的孩子,甚至可以教导一些,但那仅限于第一个孩子是男孩。
若是个女孩,徐婉就只能等第二个孩子了。
毕竟,男女不同,若是男孩,徐婉付出心血去,也能有所回报,作为自己和丈夫的长子,必定是要出类拔萃的,就算是再不济,富贵一生也是绰绰有余,这样才值得徐婉去一路陪伴。
谢道韫也很清楚徐婉的意思,她既然接下了这个事儿,那便是打算一辈子不嫁人了,否则,有了自己的孩子,还如何能全心意地照顾别人孩子呢?
到那时候,自己也不会再放心地将孩子交给她。
可这些,都是要男孩才行。
若是个姑娘,那将来是要嫁人的,未来的日子,比起在王家而言,自然是不确定性很大,况且,徐婉是丈夫手下的大掌柜,可以说丈夫绝大多数的生意,钱财都在徐婉手里,那必然是要长子,才能继承的。
这也是为什么,自己和丈夫都打算让徐婉来教导长子的缘故。
可徐婉这一番话,却让谢道韫第一次打从心底里,感动了。
是个女孩她也愿意一路照顾着长大,那言下之意便是,若是女孩,她就会自己请辞,不再担任这个大掌柜了。
那到时候,徐婉就真的只是一个照顾人的丫鬟婆子了。最多就是一个比较富裕的丫鬟婆子。
大掌柜和一个丫鬟,那区别可太大了。
这世上,有许多人会故作姿态,以退为进来表忠心,给自己拿到更多的好处。可徐婉明显不是的,大概也只有这样真正活得通透之人,才能如此自然。
“王家,总不会亏待了你。”谢道韫握了握徐婉的手,“再不济,你家公子也不会让你受苦的。”
徐婉笑了笑,“公子已经帮了我许多,以后的事儿,总要我自己来做,我有信心的,不论这个孩子是男是女,都会是个很好的孩子,总会在我老了以后,照顾我的。”
谢道韫点了点头,自是不再多说,微微偏过头,看向那个站在一边的小丫头,露出个微笑来。
小丫可是和徐婉完全不同的,爱憎分明,脾气火爆,虽然是跟在徐婉身边的,很多时候却仿佛是她在照顾着徐婉一样。
不过和在钱塘见面不同,每次来到会稽,这小丫头总是格外的乖巧。
虽然自己和小丫接触不多,但绿枝和小丫是好朋友,以前也跟自己说过,小丫是因为在钱塘的时候,得罪过自己,所以每次见了自己,就多少是有些害怕。
以前丈夫在钱塘读书的时候,小丫可是和丈夫都能吵上几句的,偏偏见了自己就害怕,谢道韫也是忍俊不禁。
“小丫?”
“啊,是!夫人!我在!”小丫站得笔直,略有些圆的小脸,绷得紧紧的。
“这次来了,见徐有福没?”
“见了一眼,就刚才进门的时候,然后他就跟着公子走了,还给我使了个眼色,我也没看懂……”小丫就像竹筒倒豆子一样,语速飞快,说了好几句,才一个猛子闭上嘴,可怜巴巴地看向徐婉。
徐婉则是抿着嘴笑了笑,并不说话。
该让她自己面对的,总要去面对,毕竟这也不是碰到了什么坏人。
“我想,徐有福大概是给你去准备什么惊喜了?”谢道韫笑着问。
“不知道啊,我还给他带了甜枣糕,他跑得那么快,我都没来得及给……”
小丫想哭,真的想哭,怎么就管不住这张嘴呢?
也不知道是为啥,或许是知道,但不想承认,反正小丫每次见到这位夫人的时候,总是胆战心惊的。
虽然自己当初也不算在夫人面前失礼,但这种身份上的鸿沟,让从小就在乐坊里头伺候姑娘们的小丫,还是不敢直视。
毕竟他们两口子,是小丫从前不敢想,如今也是能接触到的,最高身份的人了。
或许公子的身份还要高一些,但毕竟一来比较熟悉,二来公子那个人,本身就爱热闹,没什么架子,小丫也不止一次见过他坐在鸣翠楼的大厅里,和那些贩夫走卒们一起坐在小台阶上,一边嗑着瓜子听书,一边骂骂咧咧。
但夫人不同。
那种骨子里带出来的高贵气质,别说自己了,就算是徐婉,也是根本没有一较之力。
自己和徐婉相处最多,最是知心,也最是了解,若说那种清雅的气质,徐婉可算是第一人了。
可要说那种凛然不可侵犯的高贵,那种一颦一笑之间,都给人巨大的压力,徐婉自然是没有的。
然而这位夫人,往往她的一个眼神,都能让小丫胆战心惊。
很多时候,明明她是在温和地笑着,就比如现在,但那种笑容,是上位者的笑容。
小丫在乐坊多年,见过不少的达官贵族,富商豪绅,说句实话,这些人虽然都是客人,可他们的一举一动,却能够让人很明显地感受出区别来。
世家公子们,和那些土财主家的公子哥儿,即便是在一个书院里读书,说的是一样的话,给人的感觉也全然不同。
如果说那些土财主们说话,总是咄咄逼人,让人不敢直面,那这些真正的世家公子们,就和他们全然不同。
并不会有那种咄咄逼人的架势,却会有那种有点儿‘高高在上’的气质。
如果说土财主们是那种咄咄逼人的老虎,那这些真正的上位者,就像天上的雄鹰。
都会给人压力,却是那种截然不同的。
遇到老虎,总是害怕,想要逃走,也可能逃走;但遇到雄鹰,无处可逃。
谢道韫当然是不会知道小丫心里这些小九九了,只是和徐婉对视一眼,一起笑了起来。
又随口问了几句,便让绿枝带着她去说会儿话了。
“跟我说说,你给小丫准备了多少嫁妆?”瞧着那边两人,边走边聊着,‘徐有福’这个名字就是话题中心,谢道韫也是觉得有趣儿,颇有些八卦的,低声问身边的徐婉。
徐婉大概是没想到谢道韫会问这种问题,愣了一下才笑笑回答:“只要小丫需要的,都好。不过我现在是准备了……”
讲道理,这两人居然会对这个话题,爆发出浓厚的兴趣。
于谢道韫而言,这还是自己第一次为家里的人操持成亲的事儿,以前做女儿家,自然不会让自己做这些,而现在嫁了人,这就是头一次了,以后还会越来越多。
正好让徐有福和小丫先来,也能做个试验,以后就熟能生巧了。
于徐婉而言,早已经做好了这辈子不嫁人的打算,自然会对亲如姐妹的小丫的婚事,格外上心。
远在库房里,准备各种冰沙的徐有福,大概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试验品吧。
越聊越火热,越聊越有的聊,这两人已经聊到了成亲时候,需要准备多少‘喜’字,该如何张贴的问题上。
“陪我走走,咱们边走边聊,大夫说了,让我现在也要适当走走,不能总是坐着。”谢道韫站起身来,徐婉掺着她的胳膊,两人慢悠悠地走出了院子,在王家的宅子里散步。
很快,就被那边兄弟们的院子里,传出来的声音给吸引过去了。
只看了一眼,谢道韫就是柳眉倒竖,而徐婉则是忍俊不禁,赶紧用另一只手捂着嘴偷笑。
王凝之就站在院子中间,趾高气扬,一脸的高傲,气质拿捏的,那叫一个得劲儿。
“看到没有?跳大绳是这样跳的,不是你们那种,不伦不类,老五,老六,给我使劲儿晃!把绳子荡得高一点,看我是如何一次过百的,好好学着点!就你们这水平,出去跟别人玩,简直是丢人!”
站在绳子的两端,王徽之和王操之,欲哭无泪。
而王献之和谢玄,则坐在地上,喘着粗气,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至于三个小妹妹,倒是很高兴,拍着手要赶紧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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