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你父亲的手腕高低,跟他一意孤行所朝向的结果无关?】
似曾相识的尖利嗓音在记忆中响起。
【而且不止是他,还有无数的人,无论是拥王党那样站在国王一边,或是像廓斯德那样站在他对面的人,他们愈演愈烈的矛盾,都会带来不可预见的后果。】
泰尔斯安静地坐在座椅上,认真地盯着眼前的地图,竭力把鬼王子塔上,法肯豪兹所说的话赶出心头。
这就是他要面对的王国吗?
此时此刻,御前的诸君俱都小心翼翼。
“你可知道,梭铎,莫说施行。”
议事桌旁,库伦首相像是遭逢重病的老人,嗓音有气无力:
“光是你今天这番话泄露出去,就会在王国上下掀起多大的波澜吗?”
军事顾问轻嗤一声,摇了摇头。
他正待开口,却被一旁的外交大臣打断了。
“我们省吃俭用,自负盈亏以奉养王室常备军,这是一回事,”基尔伯特依旧温和,警告之意却溢于言表:“至于通令全国,削减领主们征召武装的权力?”
“梭铎,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梭铎皱起眉头,似不认可。
但出于对星辰狡狐长久以来的尊重和钦佩,他没有即刻反驳。
见到有人帮腔,库伦首相欣慰地朝外交大臣递出一个感激的眼神。
“拿永星城做例子:王室常备军和璨星私兵,一者以此为职,一者役期应征。”
首相向着王座上的逆光阴影点头微笑:
“虽然来源不同,但俱是陛下手中利器。”
这位出身名门,外号“海湾之剑”的辉港城主回头望向梭铎,眼里不再尽是老好人的油腻,反而多了几分商人谈判的较真:
“星辰各地也是一样:领主平日里握着稀少但职业的精锐亲卫,若有需要,则征召广大领民服役作为战场主力。”
“一奇一正,配合作战。一募一征,双轨并行。”
“此乃王国成例,经年传统。”
财政总管裘可·曼轻哼一声,康尼子爵眯起眼睛,克拉彭勋爵干脆继续走神。
“但正是这样的征募双轨制,严重拖累我们的军队!”
头发稀疏,神色却依旧矍铄的梭铎浑不在意他人的目光,朗声反驳:
“现实已经证明,领主们的私人征召兵,哪怕是璨星家族的私兵——无意冒犯,陛下——也组织低下,良莠不齐,遑论与精锐的王室常备军媲美。”
凯瑟尔王在阴影里换了个坐姿,面貌模糊如故。
泰尔斯眼神微动,想起多年前守卫封闭已久的闵迪思厅的,正是从他家族领地上征召而来的璨星私兵。
“所以他一直封不了爵……”
对面的裘可·曼一边对梭铎不屑摇头,一边向首相扬手抱怨:
“每次气氛不错的时候,这该死的大兵都要弄点事情出来,大煞风景,搞砸一切。”
梭铎顾问猛地回头,眼神锐利。
“而每次到关键时刻,你都在一旁阴阳怪气,尖酸刻薄,把钱袋捂得比自家**还紧。”
他就像战场上的将军,冷冰冰地还击: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你一直封不了爵,钱袋子。”
裘可·曼面色一红。
但几秒后,面对目光如刀的梭铎,一脸怨愤的财政总管还是低下了头。
口中碎碎念着听不清的话。
泰尔斯在地狱感官中听见,裘可念叨的可能是“说得像你不用拉屎似的”。
辞锋小胜,梭铎不再看向裘可,而转向所有人:
“自‘沙王’时代建立编制起,王室常备军历经数十年的发展和考验,已经被证明是一支稳妥可靠的职业精兵,从募集到训练,从维护到作战,其意义地位远超一般的领主亲卫。”
他慷慨发声:
“拿三大卫队作例:穆男爵的怒火卫队是擅打硬仗的当世强军,铁血无畏,不逊埃克斯特的重装精锐;”
“萨瑟雷女勋爵的星辉卫队肩负重任,镇守断龙要塞,经验丰富,尤善面对强压时的守御、消耗和阻击;”
“威廉姆斯男爵的星尘卫队,则更是西部前线的尖刀利箭,轻骑如电,千里飞驰,可谓威名赫赫。”
泰尔斯回想起星辰三名帅和他们手下的精兵强将,若有所思。
梭铎转向库伦公爵,颇有些挑战的味道:
“所有这些,份属征召兵的璨星私兵可能做到?”
“哪怕是少数领主的职业亲兵——西荒的黑狮步兵团,亚伦德的白鹰斥候,巨角鹿家的山岳行者,他们可能做到?”
国王的身影微微一动,露出他身后的阳光,刚好照到梭铎的身上。
显得此刻的军事顾问光明正大,气势夺人。
库伦公爵沉默了一阵。
片刻后,首相端起手边的茶杯,轻轻呡了一口:
“论起打仗,梭铎,我不如你。”
“但武装自卫是领主们的天然权利,助战主君也是他们的传统义务,是所有人从出生起就耳濡目染的常态。”
“从中央领到刀锋领,星辰千百领主麾下的征召兵,其数占据王国总兵力的九成。而他们各家子弟的指挥和统帅职责,更关乎无数人的爵位升降与地方法统。”
库伦认真地看着梭铎:
“领土人口,财税产出,一方治理,俱在其中。”
“轻忽不得。”
然而他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
“王国总兵力的九成?”
梭铎轻哼道:
“就是六年前的国是会议上,您和诸位忠诚的领主们,拼死拼活凑出来的那几百人?”
面对梭铎的冷酷目光,库伦首相举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梭铎,我们在御前会议上,”基尔伯特及时开口,语带警告,让糟糕的气氛冷静了几分:
“注意分寸。”
面对外交大臣,梭铎收敛了战斗到底的气势,缓声道:
“抱歉,卡索伯爵。”
军事顾问转向其他人,神色坚定:
“陛下,诸君!”
“泰尔斯殿下已经归国,《要塞和约》名存实亡,我们和埃克斯特之间不再有任何政治缓冲的余地!”
泰尔斯皱起眉头。
基尔伯特及时地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目光,示意不必紧张。
“而六年前群星之厅,一众诸侯们商讨出兵数目的尴尬,还历历在目。”
梭铎没有去看首相,但是管不了其他人的目光都扫向库伦公爵。
后者只是轻轻晃动着茶杯,似无所觉。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厌其烦地将详细战报搬到巴拉德室的原因。”
军事顾问面露沉痛之色:
“星辰王国,经不起下一次血色之年。”
霎时间,好像有人突兀地关掉了巴拉德室的声音。
连呼吸声也不曾得闻。
桌面,手掌,文件,茶杯——所有臣僚似乎都找到了更感兴趣的事情,唯独没有人敢看向长桌尽头的王座。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在余光里瞥见:
凯瑟尔王依旧淡然如故,波澜不惊,仿佛他只是眼前这场会议的旁听者。
也只是十几年前,那场灾难的旁观者。
“够了,你可别再危言耸听了!”
几秒后,早有意见的财政总管,裘可·曼终于忍不住发声:
“卡索伯爵方才说得很清楚:埃克斯特内耗不止,正在衰落!”
梭铎面色一寒,极快地接话反击:
“是以平衡不再,格局动荡!”
“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一支强大的军队!”
裘可面露不屑,就要反唇相讥,但话未出口却又脸色一变。
“啊,梭铎,我懂了。”
财政总管玩味地道:
“你这么热衷此事,难道是因为快退休了……”
“所以想在最后帮自己人一把,让你在常备军中的那些泥腿大头兵,包括军务司里的小吸血鬼们,再挪一挪屁股,得以破例,升迁封爵,上踞高位?”
裘可·曼眯眼啧声:
“就像现在的你一样?”
梭铎的脸色变了。
“在万事喻于利的商人眼里,”他怒哼着扭过头,恼怒非常,却不像之前那样壮阔慷慨:
“连阳光都带着铜臭味。”
裘可·曼冷笑一声:
“铜臭味?”
“说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财政总管一拍桌面,咬牙切齿直指梭铎,气势丝毫不逊:
“你不就是想从国库里搞钱吗?”
“落日在上,从威廉姆斯搞出了西荒的烂摊子之后,我还指望你们军务司能消停点呢!”
梭铎深吸一口气,似要发作,但最终还是在基尔伯特的眼神下忍住了。
泰尔斯看着两人的争吵,旁观着几人彼此的态度,慢慢体会到御前会议的议事节奏。
“正是在西荒发生的事情,坚定了我的决心。”
军事顾问声音微颤,显然是以极大的毅力忍着愤怒:
“义务服役的征召民兵自不必言,大部分都面临纪律松弛,组织低效的困窘,战场上地位尴尬。”
“常备的职业士兵虽然量少而善战,可若只听令于桀骜的领主个人,则极易在配合作战时产生内部指挥的隐患,其害更甚征召兵。”
“一如刃牙营地的乱局,以及埃克斯特的败战。”
梭铎正色道:
“我们以为征募两制并行,是兼得二者之利,实则是受尽二者之弊!”
“为战也好,为政也罢,无论常备军还是征召兵,改革都迫在眉睫。”
他这番话说得理据十足,少了之前的赌气和攻讦,就连看梭铎不顺眼的裘可,一时也无力反驳。
但出人意料的是,这次开口的是基尔伯特。
“在永星城周边,扩编王室常备军尚且不论,”外交大臣可谓苦口婆心:
“但是梭铎大人,在更多人眼中,插手地方封臣的自主权利,尤其是限制武装征召,这会被理解为王权对自由的迫害。”
也许是没想到老朋友一直不支持自己,梭铎这次怒哼一声,毫不给基尔伯特面子:
“难道我们不声不响一味退让,他们就不这么理解了吗?”
基尔伯特神情一黯。
“看看昨晚,”军事顾问冷冷道:
“在王室宴会上发生的意外。”
“无论是谁,他们胆敢向王国的继承人伸手,我们就必须做出回应!”
泰尔斯表情不动,装作没看见大家的眼神。
但在他的脑海里,西荒公爵说过的话却越来越响:
【但你没发现吗?比起六年前……无论是父亲还是现在的诸侯们,双方的动作都太剧烈了……】
【而讽刺的是,他们难道还真以为通过这样所谓的胜利,就能抹掉对手的野心与敌意?】
梭铎的话在现实里响起,与法肯豪兹的话互为表里,无比默契:
“哪怕为子孙计,我们也迟早要解散那些看似规模气派,实则尸位素餐,关键时刻更能要命的所谓地方征召兵!”
泰尔斯轻轻闭上眼睛。
【不,他们只会把对方越逼越糟,直到最终一步……不是现在,就是以后。】
梭铎环视全场,咬牙道:
“那些必将被淘汰的古董。”
另一边,裘可终于厌烦了跟他的争论,一脸不耐:
“那就去告诉他们啊!”
财政总管毫无风度地狠拍桌子,让基尔伯特等人不由得蹙眉:
“库伦大人就坐在这里,你当面告诉他,告诉璨星七侍、六大豪门、十三望族还有数不清的领主们,告诉他们,王国要废除他们的征召兵体制,解除他们的征召权力!”
“家中子侄不必再上武艺课了,不用按照传统训练骑士了,大家都专心种地,不用当兵了——再把原本用于征兵的钱税全部上交给财税厅,专门给我们养王室常备军?”
梭铎似乎早习惯了在御前会议上跟裘可的唇枪舌剑:
“我不认为您搞懂了基本的因果关系,钱袋子。”
军事顾问冷冷回话:
“不是因为他们交了足够的税,我们才养得起常备军。”
“而恰恰因为我们养起了常备军,他们才会交上足够的税!”
此言一出,也许是戳破了什么,许多人脸色古怪。
被裘可拿来举例的库伦公爵尤甚。
“哈,哈,哈!”
财政总管讽刺地大笑三声,阴恻恻地道:
“你知道,多亏了你,大兵,当外面的人在义愤填膺‘噢,拥王党的奸佞,又在小黑屋里蒙蔽国王,迫害忠良’的时候,我会想:兴许我们也不是那么无辜。”
“那么也许无辜的你,以及你手下的那帮会计们,该去加入‘忠良’的阵营。”军事总管反唇相讥。
泰尔斯挠了挠头:
他突然发现,人少精悍的星辰御前会议,也不一定就比规模庞大的国是会议,以及龙霄城粗野豪放的听政日,来得明晰简单。
“小心,梭铎。”
库伦首相叹了口气,在裘可找到新措辞反击之前,无奈地打断两人的争吵:
“有些话说出口……”
“是有代价的。”
梭铎把杀人的目光从裘可身上移开,回应库伦:
“那么您是以首相,还是以东海领守护公爵的身份,说的这话?”
话音落下,库伦首相面色难看。
“梭铎!”
基尔伯特严厉地打断攻击性十足的老朋友:
“够了!”
外交大臣显然在御前极有分量,他的话及时阻止了同僚的争吵,不至于演变为市井口角。
会议室安静了一会儿。
几秒后,库伦长出一口气,颇为感慨。
“我没想过会在这里这么说,但是,请您理解,顾问大人……”
大腹便便的辉港城主倚上桌面,神色诚恳:
“御前会议上,我身兼王国首相与守护公爵之位……”
“此刻,这对于星辰王国的意义,远远比我身为其中之一,更重要得多。”
这话说得在场臣属,包括梭铎在内,齐齐一怔。
就连泰尔斯也忍不住抬起头,看向这位平素十分老油条的公爵大人。
“您虽出身寒微,如今却也身居要职,梭铎·雷德大人,”王国首相,鲍勃·库伦直视着梭铎:
“理应比任何人,更明白这一点。”
梭铎沉默了好一阵。
几秒后,他出人意料地向库伦公爵躬身:
“我的错,首相大人。”
“我理解您的难处。”
这倒是让泰尔斯对他的观感好了不少。
终于,令人不禁正色的嗓音在巴拉德室里响起。
“鲍勃所言,不无道理。”
众人齐齐肃色,看向长桌尽头。
只见凯瑟尔王抬起头,在光芒里露出侧脸,颇有几分酷厉感:
“贸然插手封臣的武装权,并不明智。”
“伦巴,就是前车之鉴。”
此话一出,仿佛给方才的争吵定了调。
库伦首相欣慰地呼出一口气:
“谢谢您,陛下。”
仿佛有默契一样,臣属们纷纷松气。
“好吧。”
“既然您这么说,”梭铎面色不豫,看上去不怎么情愿,但他还是服软道:
“我撤回关于削减全国征召兵的提案。”
库伦首相弯起嘴角,变回那个笑不见眼的东海公爵:
“谢谢您的理解。”
财政总管也靠上椅背,一副大难得脱的样子:
“谢天谢地。”
基尔伯特抿了抿嘴,对同僚们笑了笑。
那一刻,泰尔斯望着长桌尽头的国王,突然意识到:
御前会议,还是不一样的。
至少,在国是会议上,凯瑟尔王不可能一言力压六大豪门,十三望族。
而听政日里,哪怕面对自己的封臣,女大公也必须小心翼翼。
唯有在这里,在巴拉德室里,无论臣僚们吵得多厉害……
铁腕王都永远坐在长桌尽处。
“但是陛下,”梭铎的话打断泰尔斯的思绪:
“您先在永星城试点,以身作则,削减定期服役的璨星私兵,总归还是能做到的吧?”
众人齐齐一愣。
倒是凯瑟尔认真地思索了几秒,缓声道:
“不涉及其他地区的话……”
“也许不会有太多反对。”
军事顾问眼前一亮:
“很好。”
“而我们可以在解散的璨星私兵里遴选尖子,以顺势扩编王室常备军……”
国王沉吟了一会儿。
几秒后,凯瑟尔王重新发话,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好吧,梭铎,裘可,克拉彭,你们商定细节。”
“先从璨星私兵开始,着手削减征召役期,谨慎地补充王室常备军。”
“看看效果。”
除了裘可面色大变之外,在座的其他人犹豫一二,但是终究没有插嘴。
军事顾问面露喜色:
“是,陛下。”
下一秒,裘可·曼急急出声!
“等——你等会儿!”
原本一脸解脱的财政总管从椅背上弹向前方,难以置信地指着梭铎:
“扩编——怎么又绕回来了呢?”
军事顾问眉毛微动,并不言语。
财政总管看了看国王,又看看梭铎,面色变幻不定。
“我明白了,大兵,你是故意的!”
他大惊失色:
“什么削减诸侯兵力,都是幌子——你一开始就打定主意,漫天要价,落地还钱!”
裘可难以置信地指着梭铎,手指不断抖动:
“根本还是为了搞钱扩军!”
梭铎得偿所愿,面色淡定:
“我已经让步了,陛下也首肯了,其他人也没有意见,”
裘可环顾一圈,惊奇地发现库伦表情沉寂,基尔伯特不言不语——没有人再像刚刚一样反对:
“你是看准了我好欺负是吗!”
梭铎轻哼一声:
“扩编完成后,军务司会把人员薪资和物资采购的新清单交给你的。”
“钱袋子。”
这下轮到裘可·曼炸锅了。
“狗日的‘大兵’!”
财政总管摆出狗子护食的凶狠表情,一字一顿:
“我再大发慈悲地跟你说一遍——就像去年在无数场合说过的无数遍——王室常备军的维持成本已经严、重、超、支!”
“我强烈建议你好好看看上一年的财政报表,如果脑子不够用,至少看看上一季!”
“如果在那之后,你还坚持要扩充常备军,那我建议你自寻财源——顺便一句,红坊街正流行做有钱贵妇的生意,而你手下那些六块腹肌的强壮大头兵们可都是抢手货!”
梭伦微微蹙眉:
“您怎么知道的?”
裘可·曼大人老脸一红,咳嗽一声:
“管理财政,协调税务,制定经济政策,自然要精通那个,那个……各行各业。”
在尴尬中,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能插句话吗?”
众人转过视线,只见农牧大臣克拉彭勋爵小心翼翼地挤着笑容:
“大人们,去年我就看了梭铎大人请求扩军的草案,虽然我们的粮货都在上升,但是……”
“全国上下,最近十年里开垦的农田、牧地、矿产、森林、城镇,都远远比不上扩军和封爵的速度……”
他谄媚地笑着,试探道:
“各位,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裘可·曼似乎得到了鼓励,他一抖肩膀,振起双臂:
“你看看!大兵!”
但紧接着回话的人却不是梭铎。
“这意味着我们不能只节流,更需开源。”
裘可扭过头,看清了发言的人:
“康尼子爵?”
教养良好的商贸大臣,康尼子爵向他微微一礼:
“埃克斯特内斗而衰,必然引发周边动荡不安,偏偏他们领土广袤,整个西陆,接近三分之一的商路都会受阻,商人和钱货将不得不另寻出路,甚至影响东西陆的跨洋贸易。”
这位新晋的御前大臣观察着周围的神情,试图抓住来之不易的进言机会:
“如果我们可以抓住机会,趁着北方佬自顾不暇,部署兵力积极出击,比如掌握住大荒漠的三大商路,夺回迷海走廊,甚至进一步影响龙吻地诸国和长廊海航道……向外争取更多的利益?”
基尔伯特眉心一皱,库伦首相龇了龇牙。
就连国王也目光一动。
“我没听错吧,尖脸蛋康尼,”裘可·曼不可置信地道:“梭铎要讨钱扩军就算了……”
“你他妈还想出国打仗?”
康尼子爵露出友善的笑容,可惜在那张尖脸上效果不彰:
“裘可总管,我们在说的是关键商道、战略要冲、资源富地以及跨洋巨额贸易的绝对掌控权,那可是一‘大’笔钱——如果成功,我保证您以后再也不用担心财源。”
但财政总管只听见了一个关键词,他满脸狐疑:
“如果?”
康尼子爵笑容不减:
“要做到这些,也许,我说的是也许,常备军的数量和军备确实可以暂时增加……”
裘可咬牙切齿:
“也许?”
康尼咳嗽一声:
“是的,但毫无疑问,王国渐渐复苏,重回繁荣的商业贸易需要商路,需要市场,需要金银,需要交换,需要更多的机会,再反过来为国内提供可观的税收,这会是持续的良性循环……”
裘可面容扭曲,脸色越来越差:
“持续?”
康尼子爵耸了耸肩:
“总之,梭铎顾问,裘可总管,下一次出征,考虑一下?”
裘可·曼听懂了对方的意思,他的目光在商贸大臣和军事顾问之间不住来回。
梭铎沉吟片刻:
“不是不可以,那我们该找个时间看看地图,找找可能的目标,王室常备军需要练兵……”
就在此时。
“要去你们自己去!”
众臣吓了一跳,纷纷转头。
只见裘可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抖着嘴唇,怒不可遏:
“你们这帮败家子,赔钱货!”
这位吝啬的总管毫不吝啬自己的吝啬:
“反正休想从我这儿捞到哪怕一个子儿!”
“一个子儿!一!个!子!儿!”
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前,钱袋子大人愤恨地啐了一口:
“你们倒是说得轻松,怎么不自己去王家银行,谄媚卑微地把所有大财主们请到红坊街,好酒好菜要啥给啥,像妓女一样跟他们低声下气,敬酒赔笑,死皮赖脸,软磨硬泡,只为他们再宽限一些还债日期,然后再借给我们更多的钱,弥补财政亏空?”
基尔伯特轻咳一声,想要提示裘可注意用词。
但是裘可像是根本没注意,继续龇牙咧嘴:
“然后再回到官署,等着像你和大兵这样的吸血鬼,像没奶够的熊孩子一样追在屁股后面,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天抢地伸手要钱,把好不容易漂亮起来的财政报表再次变成黑漆漆的无底洞?”
裘可喋喋不休,越说越气,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王国的财政总管?我呸!”
也许是说到伤心处,裘可一巴掌拍上桌面:
“我他妈的就是个腆脸卖**的男妓!趴在床上强颜欢笑地被客人操完,夹在屁股里的钱还没捂热,就要爬起来双手送给老鸨!润滑油的钱还得你自己出!”
裘可·曼闭着眼睛,疯狂地在胸前挥舞双拳,一字一顿:
“该死的每一年都这样!”
“每一年!”
“每!一!年!”
看得泰尔斯震惊莫名。
就连国王也面色古怪。
几秒后,基尔伯特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裘可,场合!”
财政总管喘息了几口,这才回过神来,顿时一惊。
“咳咳,那个,”他向国王鞠了一躬,尴尬不已:
“我,我刚刚就是打个比方,修辞,修辞……”
御前会议沉默了片刻。
“我知道这很难,裘可,”终于,国王难得出言抚慰:
“所以我需要你坐这个位置,更甚其他人。”
凯瑟尔王远远地盯着裘可:
“这是出身再高贵的大人物,也做不来的活计。”
财政总管微微一颤,表情瞬间变得感动莫名。
“当然,陛下,当然。”
得到国王的勉励认可,裘可·曼一脸感激:
“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
“又来了,”军事顾问梭铎不忿地道:
“多少预算案就是这么被他赖掉的……”
而裘可只是忠心耿耿地望着国王,恍若无闻。
凯瑟尔王抬起手,揉着自己的前额:
“够了,休息吧。”
“会议下午再开,讨论怎么帮裘可解决预算的问题。”
此言一出,仿佛摇响了下课铃般,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唯有议题中心的梭铎和裘可互剜了一眼,彼此不屑地撇过头去。
库伦、克拉彭、斯蒂利亚尼德斯、秘科的疤脸男人……所有人都恭谨地行礼,起身离座。
泰尔斯也出了一口大气,跟着基尔伯特站起身来,顺便帮他收拾笔记资料。
直到——
“你留下。”
泰尔斯动作一僵。
国王连眼睛也不睁。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说谁。
王子在心底里叹了口气,旋复坐下。
好吧。
该来的,还是要来的。
大臣们纷纷望了他一眼,神色各异。
“放宽心,”基尔伯特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
“如实回答就好。”
梭铎特意经过泰尔斯,向星湖公爵行礼:
“希望没有吓到您,殿下。”
“可惜了,如果西荒的战事能够继续进行下去,”军事顾问叹了口气:“那就能进一步证明,领主们的私兵不堪一用,隐患颇深。”
“征召兵逐步改革为常备军的提案,就更有说服力。”
他遗憾地看了泰尔斯一眼:
“殿下,您要是在荒漠里,待得再久一点就好咯……”
再久一点。
泰尔斯僵了好几秒。
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
几分钟后,随着石门关闭,御前会议走得只剩下他和国王两人。
狭窄的巴拉德室空旷了许多。
然而气氛却凝重起来。
泰尔斯坐在原位上,努力抑制住心中忐忑,看着凯瑟尔王揉搓着自己的额侧。
突然间。
“你爱她吗?”
泰尔斯一阵疑惑:
“什么?爱什么?”
但国王丝毫没有问他的意思。
“每当提起那女孩儿。”
凯瑟尔王放下手,从幽暗里露出一双寒眸:
“你就像只护崽的老母鸡。”
泰尔斯内心震惊,竭力维持面色如常。
经历了昨晚的意外之后,他预想过凯瑟尔王找他的原因:刺杀,决斗,赌注,自作主张……
但是这个……
“我跟她关系不错。”
泰尔斯皱眉道:
“但是,不。”
星湖公爵嗤声一笑,摇摇头:
“她是龙霄城的女大公。”
“我不爱她。”
“也不可能爱她。”
这一句话后,凯瑟尔王看了他很久。
看得泰尔斯心中发寒。
“那为什么,在昨晚的宴会上。”
国王轻声开口,每一个字都力道千钧:
“基尔伯特,东海领,崖地领,麋鹿城,再造塔,你向所有能找到的人哭诉求助,摇尾乞怜……”
“只为了帮她一把?”
什么?
那一刻,泰尔斯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是怎么……
不。
泰尔斯努力皱起眉头,试图辩解:
“我不明白,我昨晚见过很多人,但是……”
但国王用的是肯定句,并不容他辩驳。
“你昨夜的表现糟透了。”
铁腕王向后靠去,彻底沉入巴拉德室的黑暗。语气里蕴藏淡淡的轻蔑:
“北极星大人。”
北极星。
不知为何,这个北地人给泰尔斯的称呼,竟在这一刻让他心生凉意。
“所以,星辰王国的王位继承人,爱上了一个沃尔顿家的北地女娃儿。”
那一刻,他的父亲,他的至高国王冷冷开口:
“还爱得神魂颠倒。”
“不可自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