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通门路,层层递进,疏通关系――前提是你还得有关系。”
“尤其是油水多的生意,几条法规,几个市场官,几次官商勾结,就能让我们血本无归。”
“一来一回,一出一进,东西走牧河卖到永星城,比漂洋过海到远东圣麟城还费力!”
“既管天管地,又胡搞瞎搞,还大捞特捞!”
“这还算好的,前提是遇到的都是收钱办事的官,签字给钱的商……”
“但若有收了钱也不办事,想办事就要再交钱,一路空手套白狼,套到你顶不住破产的……”
“这还不止,要是遇到后台硬,心里狠,手下黑,光收孝敬都还不满足的……”
“非逼着你接受他们的‘技术入股’,任命他们的人‘入驻指导’,给他们‘渠道分红’,乃至狗屁的‘合作经营’……”
“或者更糟,变成带‘王家’和‘国有’甚至‘星辰’前缀的商团生意之后,嗯,门路是通了,也没有竞争对手敢抬头看你了……”
“可是经营本身就烂了!孝敬费比净利润还多,小老板比伙计工还多,占坑收钱的比打工干事的还多,指手画脚的比辛苦跑活儿的还多……”
“勉强经营,资不抵债,不出几年,这生意就得败落,同行全被挤走,盈利无从下手,商团苦不堪言,最后一拍两散,也许还倒欠各方分红!”
“投资人,经营者,上下游,买卖方,乃至行业环境,公帑国库,一个也捞不着好……”
泰尔斯听得心情沉重。
两姐妹说得咬牙切齿。
“只肥了无数王都贵人的亲戚子女们,吃得盆满钵满,脑满肠肥,还个个都觉得自己是国家栋梁,为了国计民生找路子,立基业,呕心沥血,贡献良多,政绩彪炳……”
“行业寥落,他们再像蝗虫一样飞走,飞去别地别行吃别人……”
“等到再有人辛辛苦苦从零开始,再把生意捡回来……”
“他们――或者他们换了一波人的亲戚子女们,就又再飞回来,再重复一遍……”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
“你们想必不无夸大的嫌疑。事实上,我听过类似的抱怨,但那是,”泰尔斯顿了一下,“那是康玛斯人,包括埃克斯特内部的有识之士们,对埃克斯特王国的抱怨,他们对星辰王国反倒没有这么……”
“那是自然!”卡莎打断他。
“康玛斯人自己就是这么起家的,他们可太懂门道了,和王都权贵们的关系可好了!”
“外国资本,本国权贵,绝对权力,三者简直是绝配啊!”
“星辰想不国富民强都难啊!”琪娜讽刺道。
泰尔斯叹了口气:
“此情此状,国王,还有御前会议的诸公不知道嘛?”
“国王?御前?”
“你以为钱都进了谁的口袋?”
“谁家的亲戚子女,谁家的子孙后代?”
“上到王室特许,下到蝇头胥吏!”
“人人都收钱,处处皆亲戚,谁敢谁想谁愿意冒头把这种事捅上去?”
“驴马共一槽,上下同一路,谁能谁行谁可以不沾屎尿不受牵挂地把这事处理掉?”
“有的人想,但他能吗?”
“有的人能,但他想吗?”
泰尔斯听得唏嘘不已。
“在翡翠城,几代规则传承,这样的事能找布伦南审判官,就算是公爵本人也要乖乖守法,吃了什么都得吐出来!”
“在王都能找谁?找审判官?谁不知道他们自家近亲提拔盘根错节,事事都要看‘亲戚们’脸色?找库伦首相?他除了在朝政上左摇右摆和稀泥‘皮死安得捞无’之外还会干什么?找国王陛下?人家可要操心国家大事星辰复兴,就连儿子找他撒娇要钱都差点被一刀喀嚓掉!”
也许……也许因为鸢尾花公爵们知道。
泰尔斯沉默不语,唯独心里的声音在低声开口:
他们知道,自己要是恣意妄为,要是随心所欲,要是不乖乖守法,那终有一日,自毁长城的他们就会被来自王都的、胃口更大的大鱼们吃掉。
可是那些大鱼――历代的星辰至高国王们,他们要是恣意妄为……
在星辰王国,哪里还有更大的鱼,能吃得下复兴宫,从而让国王们忌惮?
更大的鱼。
但泰尔斯又紧接着想起了血色之年,不由得捏紧拳头。
“我明白了。”
泰尔斯长叹一声:
“一个多世纪前,贤君新政,不计出身,提拔干吏,除弊革新……”
“弊是除了,”卡莎讽刺道,“可吃饭的嘴,能伸的手也多了……”
“这些一路考上来,又一路爬上来的文官干吏们吃起人来,可比贵族家的蠢笨亲戚们聪明多了!”琪娜不爽道。
“再新再好的家具,也终究会积灰变旧,”泰尔斯沉声道,“现在看来,闵迪思三世的继任者们,未能如他预想般一以贯之,让他留下的制度持续健康地运行……”
却令王国各处发展不均,从上到下矛盾重重……
反倒是王国一隅,被嘲讽为“鹦鹉学舌”,地位体量都不如永星城的翡翠城,是权力威能都难比复兴宫的空明宫,是名望家世都不及璨星王室的凯文迪尔家族……
“现在您明白了吗?”
只听双胞胎冷冷道:
“帮了您,我们也许能得一时的王子宠信,陛下青眼。”
“却要让南岸领变成这样,毁了几代的统治根基,聚财底蕴?”
“您的王冠稳了。”
“我们的凳脚却塌了!”
“然后您再给我们发张嘉许状?”
“上书‘泰尔斯王子衷心感谢’?”
“还是施舍来一纸情书,让我们做您的女官、情人、红颜知己……”
“左拥右抱,夜夜笙歌?”
两姐妹讽刺刻薄,令泰尔斯皱眉不已。
“正因如此……”
“王室虽然大权在握,威势难敌。”
“霸道强横,不容反对。”
“可为了家门口的田地,家里人的生计,便是孤儿寡母……”
琪娜的尾音慷慨激昂,卡莎配合地一甩折扇:
“也必竭尽全力……”
“奋起反击!”
两姐妹的话音落下,泰尔斯沉默了很久。
“所以,”王子幽幽道,“跟詹恩合作,力保翡翠城,是卡拉比扬家出于利益和立场的选择。”
卡莎和琪娜对视一眼,缓缓颔首:
“这是事实。”
“也是现实。”
“时局如此。”
“大势所趋。”
“理所当然。”
“天经地义。”
“嗯,听上去,似乎是个无解的难题,南岸诸贵无论如何不会妥协。”
面对面有得色,仿佛胜券在握的两姐妹,泰尔斯若有所思,轻轻点头:
“但又为什么这么迟呢?”
“什么?”
“迟什么?”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
“我是问,既然利益一致,又是立场相同,还坚定决心要抵御王室,那你们为什么不早些出手相助?”
姐妹俩脸色微变。
“为什么不赶在选将会之前,就配合凯文迪尔动手,嫁祸栽赃泼脏水什么的,把我早早赶回王都,防患于未然?”
泰尔斯耸肩摊手:
“就非要等到费德里科现身,满城哗然,公爵下狱,空明宫易主,你们再姗姗来迟,搞风搞雨,把翡翠城搅成一团乱麻,逼我妥协,逼退复兴宫,以还政公爵?”
卡拉比扬双胞胎齐齐沉默下来,收敛笑容。
书房里安静了几秒钟。
泰尔斯看看卡莎,又看看琪娜,表情深邃。
“是我们的错,我们低估了事态的发展。”卡莎突然开口,惋惜不已。
“谁能料得,陛下如此雷霆手段……”琪娜点头补充,神情悲怆。
“等我们反应过来,为时已晚。”
“只能亡羊补牢,聊作补偿……”
“或者是有意为之,”泰尔斯冷冷道,“刻意拖延到事态不可挽回的时候,才好待价而沽?”
卡莎和琪娜眼神一动。
“如此一来,才好让我、让詹恩乃至让陛下等人看见……”
泰尔斯伸出两根手指,毫不客气指向两位客人。
“这场风暴里,你们卡拉比扬才是手握钥匙,平定局势的关键人物?”
至于翡翠城为此所受到的损害嘛……
泰尔斯心中不屑。
一来,只要不是全然毁灭,就还有得救。
二来,南岸领要是没了翡翠城……
这不是还有沃拉领吗?
“如果我所猜是真的,那至少证明了你们对詹恩的忌惮与憎恶,并不亚于对复兴宫的恐惧和排斥,”王子喝了口茶,沉声道:“那就是说,比起你们之前所说的‘规则不容,势不两立’……我们还有得谈,对吧?”
双胞胎的笑容消失了。
“殿下为了挑拨离间……”卡莎冷着脸。
“还真是煞费苦心啊。”琪娜不屑道。
泰尔斯笑了。
“按你们的说法,要是王都权贵们的手伸进翡翠城,就像一头野蛮的史前巨鳄冲进了小鱼潭――所以你们才要支持詹恩,以保护南岸领所有人均因之受益的规则。”
王子话音一转:
“但别忘了,詹恩之所以保护、遵守这套规则,乃是因为这规则对他最有利,是他的规则。”
泰尔斯眯起眼睛:
“比如说,我接手空明宫后才发现,原来南岸领最赚钱的产业,超过九成都落位在翡翠城周边,或与翡翠城密切相关。”
这一刻,双胞胎交换了眼神。
“而翡翠城里,又有九成往上的生意行业,各个位置都是凯文迪尔家的亲戚伙伴、门生故吏或手套代言人,掌事的话语权、利润的分配权,均由詹恩牢牢把控,说一不二,其余势力无论贵族商团――哪怕是贵为沃拉领领主的卡拉比扬家――都要仰其鼻息,顶多也就是比别人多吃一点边角料罢了。”
泰尔斯话音一转:
“怎么,除了位置不同,程度不一,是不是跟你们方才抱怨的‘王都权贵’们,嗯,有点像?”
双胞胎双双皱起眉头。
“所以我猜,在这套规则下,凯文迪尔家族自己就是一条可怕的大鲨鱼,当然,想必没有复兴宫的史前巨鳄那么大,那么凶。”
泰尔斯目光一厉:
“但都是大鱼吃小鱼,被鲨鱼吃还是被巨鳄吃,并无本质的区别――就像你们对詹恩的忌惮,与你们对我父亲的恐惧,只是程度不一,内里别无二致。”
泰尔斯眯起眼睛:
“尤其是,相比起远在王都的国王,你们跟詹恩离得太近,打了太多年的交道。”
双胞胎对视一眼,面色严肃,不言不语。
“你们太了解他了:除了从出生起就坐在居高临下、对臣属操纵支配的位子之外,詹恩这个人精明、狡猾、狠辣、周密,年富力强,八面玲珑,懂得因势利导,善于分化弄权,尤其擅长怀柔笼络,可关键时刻又绝对冷酷无情……”
泰尔斯继续道:
“他把手底下的每一个人都当作棋子和筹码,最大限度地算计价值、压榨精力,偏偏还形象完美无可指摘,无论下属有什么怨言都没法出口,总让人们心生共情地觉得‘有这么好的老板,下属就该心甘情愿忍受加班和欠薪才对’……”
话音落下,两位小姐齐齐陷入沉寂。
“你们之所以要把他拖到下台失势,让他先被巨鳄啃一口再脱困,并不是因为他不是个‘好丈夫’,”泰尔斯放下茶杯,明明说着别人,却心有所感,感同身受,“而是因为,他本就不是个好打交道的上司。”
泰尔斯眯起眼睛:
“尤其对那些不安分的同僚下属而言。”
这一刻,卡莎和琪娜面无表情,却目光冰冷。
“但你们知道这一点。”
观察着两人的神色反应,泰尔斯最终确认:
“早在你们跟他合作,试图为他夺回翡翠城之前,就知道。”
这一回,两姐妹沉默了很久。
但泰尔斯也耐心十足,静静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
“当然,我们知道。”卡莎轻声道。
“就像妻子了解她的丈夫。”琪娜冷冷道。
“就像下属了解她的上司。”
双胞胎有意无意地道:
“就像儿子了解父亲。”
“就像臣子了解君王。”
“哪怕后者自私得毫无察觉。”
泰尔斯想起哈沙特使对詹恩的评价和忌惮,又想起自己在复兴宫的遭遇,一时也沉默下来。
“但那又如何?”卡莎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
“这不会改变事实。”琪娜冷冷道。
“我们依旧不会帮你。”
“反倒是您,被凯文迪尔兄妹羞辱之后,名声扫地,退无可退。”
泰尔斯沉默了很久。
“陛下就算了,”他叹出一口气,“詹恩,他知道你们这样两面三刀,趁火打劫,想方设法也要摆他一道吗?”
出乎意料,双胞胎毫无惧色,齐齐冷笑。
“我还以为你很了解公爵大人呢。”
“看来也不过如此。”
泰尔斯皱起眉头。
“你以为,当詹恩大人向我们求援的时候,没有想到这一点吗?”
“你以为,他要被巨鳄狠咬一口才能得到援手,不是他心甘情愿的吗?”
泰尔斯面色微变。
他看着表情坦然,毫无愧色的两姐妹,突然明白过来。
原来如此。
詹恩知道。
她们也知道。
在棋局里,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承担怎样的代价,面对怎样的后果。
但他们依旧义无反顾。
朝着既定的线路踏步向前。
因为王国之内,滚滚熔炉已经开启。
炙热滚烫,燃烧一切。
不容他们稍作犹豫。
他再次意识到,眼前的姐妹俩,不是坦甘加那样会在恐惧和威胁面前就范的人。
但是……
“你们不觉得厌烦吗?”泰尔斯幽幽道。
“厌烦?”双胞胎奇道。
泰尔斯轻叹一口气:
“对,厌烦,这是米拉……米兰达小姐对我说过的话。”
卡拉比扬姐妹对视一眼,似有不屑:
“米拉?”
“米兰达?”
“北境大疯批?”
“钢铁狠婆娘?”
泰尔斯点点头。
“对你们而言,这趟翡翠城之旅,这场夺权风暴,这场不寻常的政治博弈,你们做得再好再棒也罢,哪怕把我、把复兴宫赶出局……”
王子目光缥缈,回忆起米拉在星湖堡向他效忠的举动:
“南岸领却依旧凯文迪尔家,是詹恩,是这个表里不一的上司在掌权。”
泰尔斯看向两位少女:
“翡翠城还在以之前的方式运转,一成不变。”
卡拉比扬姐妹一顿,似有不忿,也有不解:
“这样不好吗?”
“这不就是目的吗?”
泰尔斯摇摇头。
“至于你们两个,卡莎和琪娜,卡拉比扬家事实上的经营者……”
他幽幽望着两人,语气不无可惜:
“哪怕在这个位置上做到顶,做到极限,做到最好――我认为你们已经做到了――也依旧承受着世界要你们‘嫁个丈夫’的期待。”
卡莎和琪娜眼神一凝。
“依旧要一边全力经营争取空间,以维护自己的价值和自由,一边又被迫伪装装疯卖傻,去寻找那个理想中‘早死的丈夫’……”
泰尔斯想起了什么,越说越是感慨:
“依旧只能花费远超收获的成本,去在另一个层面上‘打点上下,疏通关系’,去做那些你们不喜欢的事情,去扮成你们并不习惯的模样,只为了……”
泰尔斯长叹一声:
“你们真的,不会觉得厌烦吗?”
这一次,两姐妹先是疑惑,随后垂下头,沉默了很久。
直到她们猛地抬头,再度出声,话语里带了几丝难以察觉的怒意:
“殿下质问我们时,居高临下,理直气壮。”
“却忘了自己的立场和处境!”
泰尔斯眉头一动。
只见卡莎和琪娜你一句我一句,冷言冷语,直刺王子的过往软肋:
“您生而为杂种私生子,可是自愿的?”
“您往埃克斯特为质,可是自愿的?”
“您于刃牙营地遇险,可是自愿的?”
“您在王室宴会决斗,可是自愿的?”
“您远走破旧的星湖堡,可是自愿的?”
“您此番出使翡翠城,可是自愿的?”
两姐妹齐齐怒哼:
“而您真的……”
“不觉得厌烦吗?”
泰尔斯张口欲言,却无言以对,只能继续沉默。
于是恶魔双胞胎夹枪带棒,乘胜追击:
“在星辰王国,你看似地位崇高。”
“实则多余又尴尬!”
“您与陛下关系复杂,彼此生疑,难得信任,遑论重用。”
“偏偏您又不甘委屈,不愿苟且,每每横冲直撞,惹是生非。”
“王子殿下在翡翠城摄政,看似人人尊敬。”
“实则根本无人在意!”
“你坐在空明宫里,看似位高权重,颐指气使。”
“却只是一个提线木偶!”
“因为聪明人都明白,提线的两端,只有凯瑟尔王和詹恩公爵,来回拉扯。”
“所有人等待的,不过是王室中央和鸢尾花家族孰胜孰负!”
“谁管你屁股朝哪边,放出来什么味儿,挤出去的玩意儿是啥形状?”
“在这场复兴宫和空明宫的博弈里,你充其量就是个添头罢了。”
卡莎冷笑着:
“所以您此刻才需要死命扑腾,争取存在感。”
琪娜报复般啧声道:
“避免淹没在权贵打架的浪花里。”
两姐妹对视一眼:
“而您真的……”
“不觉得厌烦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