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放载着文丽离开重型机械厂宿舍,一路上她都没说话。
以前文丽虽然话不多,却不会像现在这样,沉寂的仿佛已经没了活人气息。
她这样一个状态,林放很难放心的把她送回娘家。
干脆,他车头一转,把车骑去了西直门。
文丽坐在后座上整个人浑浑噩噩的,紧紧的抱着怀里的包袱,可还是觉得浑身发冷。
一阵阵冰凉从心眼里冒出来,就像是心里装了一块化不开的严冰似的,冻的她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说难过,算不上,文丽已经过了难过的劲头。
哭也哭了,闹也闹了。
文丽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怎么了,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空落落的,没个支撑。
似乎对她来说,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
就连是不是活着,也已经不再重要。
她沉寂着,也越来越沉寂,慢慢的把自己冰封在了一个小小的世界。
林放一路把车起到西直门火车站附近的小四合院,刹车后单脚撑着地面,回头扶着文丽下车。
他也不说话,把门一开,推着自行车进门,文丽像条游魂似的,脚下飘飘忽忽的也跟着进了门。
林放把自行车撑起来,接过文丽手里的包裹,回头关上门,一把抱住文丽。
文丽颤了一下。
她有些茫然的抬头,她的眼睛虽然是看着林放的,却没什么焦距。
她还在那种莫名的状态里,没法挣脱。
林放低下头,看着此时的文丽,心头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他见过她许多次,哪怕再怎么被生活折磨,她的眼里始终都有着一股子劲儿。
说是心气也好,傲气也罢。
可那时候的文丽,眼中始终都是有着光的。
然而……
现在的她,眼里的光没了。
她像是丢了魂似的,像是只剩下了一具空壳。
这样的文老师,哪里还是对生活始终憧憬的那个她?
“文老师?文老师?”
一声声的呼唤明明仅在咫尺,可文丽就是听不见。
林放轻轻的晃动着她,她也只是自然的抖动着,对于外界,全无反应。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一个文丽,她也不应该是这样的一个文丽。
林放带着一丝心疼和不忍,低头轻轻的衔住了她的嘴唇。
文丽的嘴唇是凉的。
没有温度。
就同她此刻的心是一样的。
林放没有放弃,他用自己的温度,轻轻的温暖着她。
于是,他从她的嘴唇上离开,挪到她的鼻梁,来到她的眼睛。
或许是因为林放的温度,也可能只是脸上有些发痒。
文丽的眼睛里,开始有了一点点焦距。
林放察觉到了她的细微变化,握住她的手,带领着她。
她的手也是冰的,比她的唇更冷。
所以,他要温暖她。
林放在她的耳边轻声道:“文老师,你现在浑身都是冷的,我带你运动运动……”
他说完也不管文丽同不同意,直接抱起了她,进了正房。
林放的话在她的脑海里不住的重复着。
文丽终于有了反应。
她的两眼一阵急速颤动,眼睛开始对焦。
“林放!”
文丽两手抓住林放的衣襟,用力挣扎了几下,颤声道:“你……你先放我下来!”
羞涩和不安占据了她的心扉,一下子冲开了她心头的严冰。
她察觉到了他身上在发生惊人的变化。
她已经顾不上虚无了。
再虚无下去,人都要没了。
“不放!”
林放轻轻一笑,没答应。
不过,他倒也没有什么更进一步的举动,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
两手一颠,改公主横抱为竖抱,让她直面自己。
“啊……”
文丽轻叫了一声,人飞上了空中,不自觉的抓紧林放。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的两条腿,不知怎的,早就已经自然的锁住了林放。
她觉得这样的姿势太过羞耻,挣扎着想下来,却被卡主,没能得逞。
又羞又气之下,她忍不住拍打林放:“放我下来!放我下来!你快放我下来!”
林放由着她挣扎,由着她拍打,由着她吵闹。
哪怕此刻的文丽看着一点也不文静,也没了她平日里的温婉大气。
就像一个撒泼的孩子。
可林放是开心的。
至少,她现在回来了,已经重新有了灵魂。
所以他问道:“文文……现在觉得好点儿了吗?”
文丽颤了颤,不闹了。
哪怕这个骑在林放身上的姿势让她浑身都觉得不自在,她也知道,林放是在帮他。
文丽沉默了片刻,忽然想起林放的称呼,她纠正道:“别叫我文文……哪有这么叫人的?听着……听着怪不好意思的!”
林放轻笑一声,道:“那我叫你什么?亲亲?乖乖?亲爱的?宝宝?宝贝?”
文丽越听越不对劲,脸上热,身上更热。
这个年月,女人叫男人一声“哥哥”,男人叫女人一声“妹妹”,就已经让人羞的不行了。
文丽哪里听过这么多让她脸也热,心也跳,多巴胺疯狂分泌的词汇?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行了,浑身软软的挂在林放身上。
要不是林放三点支撑的很稳固,她早滑地上了。
文丽趴在林放怀里,很羞耻的问道:“你……你……你都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不许再说了!”
林放哪里会听。
女人绝大多数时候都在说反话。
只要拒绝的不那么坚持,林放都当文丽在说反话。
他凑在她的耳边,声音里带着火热,吹着风,一个词一个词的试探。
等林放确定,文丽对“宝宝”这个词的反应最大之后,他就不改称呼了,柔柔的叫着她宝宝。
“嘤咛……”
文丽直接投了。
她挂在林放身上,彻底放弃了挣扎。
她知道,她现在完了。
她整个人都被林放给拿捏了。
无论是她的身体,还是她的心。
……
眼见着文丽慢慢鲜活,从死寂中彻底挣脱出来,林放这才放心。
林放对她道:“我先带你去接燕妮,送你们回去。回头,让谁帮你请个假。这几天,你好好休息休息,先别急着上班……”
他把文丽放下,等她站稳,从兜里摸出20块钱,一些粮票递给她。
林放道:“这些你先拿着,不许拒绝!晚点我给你弄些营养品。
亏你还是个老师呢,也没比闷葫芦强多少!
生孩子差点没命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跟我说一声。
要是早知道你身子亏的那么厉害,我也好多给你准备些有营养的。
别担心,你不好弄的东西,对我来讲都不是事儿!”
文丽本来还有些不好意思收下,哪里想到,林放这么强硬。
她不要,林放就硬塞到了她的兜里。
还说要给她准备一些营养品,她一下子就被引开了注意力。
“林放……”
“叫宝宝!”
“……”
文丽顿了一下,差点羞的抬不起头。
她只能硬着头皮,假装什么都没听见,这才勉强道:“那什么……我这才搬回娘家,你就给我送东西,我怎么跟我爸、我妈交代呀?他们会误会的!”
林放反问道:“是怕被误会重要?还是你的身体重要?
我说怎么回事,每次看到你,脸都白的跟什么似的。
一开始还以为你天生的就那么白,后来觉得可能是有点营养不良。
现在才知道,你的身子亏的那么厉害!
不好好补补,什么时候才能健健康康的?”
文丽忍不住反驳道:“我本来就白!”
林放不由得一笑,道:“好!好!你白,你本来就白。
那么……我的白宝宝,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呸!”
文丽羞涩难当,实在没忍住啐了林放一口,一扭大腚,当先出了正房。
进了院子,文丽注意到周围的环境,她才发现自己是在一个独立的小院里面。
文丽吃惊的对跟着出来的林放道:“林放,这……这是你家?”
“我不住这儿,这是跟朋友借的。”
林放轻笑一声,道:“你别看这里独门独户的,房间也还算多,太冷清了。
你要是有什么看中的地方,跟我说一声,我去买下来……”
本来他还想说送给文丽,可没想到,才说到这里,文丽就已经不高兴了。
她很不乐意的道:“我才不要跟你一起住,我怕我会再也离不开你了!
林放,我知道你对我好。可你不能对太好了,这很不真实……
我担心,万一哪天你不对我好了,我会疯掉的!”
林放不由得摸了摸鼻子,有些意外。
他本来还以为,文丽是不想跟他太快在一起。
听完他才知道,她只是单纯的没有安全感。
害怕两个人朝夕相处,她会彻底爱上他。
林放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要求,一时间,难免有些哭笑不得。
他道:“那我应该怎么对你?总不能,时不时打你两下,对你忽冷忽热你才高兴吧?”
文丽白了林放一眼,道:“谁会高兴呀?我只是……只是希望你别对我那么好。就对我好一点点,有一点点就很好了!”
一点点是多少?
林放不清楚,他甚至怀疑文丽自己也不清楚。
她只是单纯的有点不安。
林放笑着点头道:“好,那就只对你好一点点。走吧,先去接燕妮。”
等出了独门小院,文丽抱着包裹坐上车,林放回头对她道:“我刚刚是认真的,你要是知道哪里有合适的地方,跟我说一声,我试着买下来。我也不住过去,就是想买了放着。”
文丽想了想,点头道:“那我帮你留意着!”
以前林放没想过买房,也就没有留意相关政策。
最近起了念头,就跑去图书馆里查了查。
他这才知道,根据50年的《土地改革法》,54年的《宪法》,房屋和土地是可以自由买卖、出租、赠予和继承的。
也就是说,房主同时拥有房权和地权。
在农村就是房屋和宅基地都归属于农民个人所有。
城里虽然经历过公房改造,房屋和土地的所有权却依旧属于房主,组织上仅仅只是限制其剥削,杜绝其产生不劳而获的思想,托管其房屋经营权,同时对其生活进行保障。
这种做法和私有企业的公私合营是一脉相承的,直到后期风波开始,才被破坏了初衷。
因为房屋和地权的自由流转,滋生了一些不好的问题,到62年的时候,又出现了新的政策。
地权开始收归国有(集体),房主只有土地使用权,不再拥有所有权。
但是地随房走,房屋可以买卖,买卖之后土地使用权随之让渡给新房主。
林放载着文丽先去了幼儿园去接了燕妮,然后把这母女俩给送到了文丽的娘家。
不出意外,当文丽带着燕妮,大包小包的回了娘家,一家人全都被惊动了。
文父、文母还有文丽的两个姐姐文秀、文惠全都跑了出来。
四个人围着文丽,满脸的惊慌,七嘴八舌的追问,吵的文丽一阵阵头大。
林放也知道这一家人有许多话要说,他看了一眼时间,
他便道:“大爷、大妈,你们进屋再说吧,在外面吵吵闹闹的,影响不好。
文丽,东西我先给你放下了,我还得赶着去见朋友,就不多待了。”
文母这才注意到林放,才看一眼,她心头不由得就是一沉。
看到林放这么好的长相,气质沉静,一表人才,越看她就越是心慌。
再联想到文丽大包小包的,这不年不节,还大中午的,突然回了娘家不说,还把燕妮也给带了回来,她心里开始滋生出一些不好的念头。
“哎?别走啊!”
文母打定主意把林放给留下,有些事,她得当面问问。
她笑着道:“小伙子,你把文丽给送回来,累着了吧?赶紧进屋,大妈给你倒杯茶!”
“不了!不了!”
林放哪里看不出文母的企图,他笑着拒绝道:“我是真有事儿,答应了要给朋友送件东西。这么着吧,我晚点过来,到时候大妈您要是有什么想问的,我再来回复您,成吗?”
文母看着林放,笑容有了点变化:“那咱们可说好了,你可不能不来。”
“瞧您说的!”
林放笑着点头道:“我敢当着您这位当家人的面信口雌黄吗?
不过大妈,您可得给我做点好吃的。不白吃您的,晚上我给您备些礼物!”
文母一听林放这口气,顿时放心了。
她以自己过来人的身份,确认林放没有糊弄自己,
她便笑道:“成!晚上我给你饺子!白菜猪肉馅的!再让你大爷陪你喝两杯!”
这年月,一般人家,得到过年才能吃上一顿饺子。
那还得是素馅的,了不起弄个鸡蛋韭菜馅儿。
能带点肉,那得是有点儿家底才行。
文母开口说请林放吃饺子,还是白菜猪肉馅的,确实算是有心的。
“得嘞!”
林放笑着点头:“大妈,那我可就等着上门吃饺子了!文丽,我先走了啊!”
“你慢着点……”
文丽想送送林放,可她一手牵着燕妮,一手抱着包裹,
脚下还堆着一堆东西,着实腾不出手来,只好目送。
“嗨!文丽!回魂儿了!”
大姐文秀凑到文丽身边,挤眉弄眼的问道:“怎么,不舍得啊?
老实交代,你跟这小伙子什么情况?好家伙,这一表人才的,我看了都心痒痒!”
“姐,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文丽瞪了文秀一眼,嗔道:“我们就是普通朋友关系!”
“哦……”
文秀拉长了嗓音,似笑非笑的道:“普通朋友关系,那可真是太’普通’了!
啧啧……咱妈都看出来了,你还藏着掖着,一会儿的你等着吧你!”
文丽扭头看了一眼面沉如水的文母,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这个家,文母才是当家做主的那个。
别人家都是严父慈母,她们家是反过来的,严母慈父。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哪怕文丽装着要收拾东西不在文母眼皮底下晃悠,终究还是没能逃过一劫。
文母让二姐文惠把燕妮带出去玩,然后道:“文丽,你跟我来一下。”
文丽左右一看,大姐文秀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文父正背着手出去,脚下颤颤巍巍的,她要是敢叫一声“爸”,文丽怀疑她爸能直接弹出去。
无奈之下,文丽只能硬着头皮走到文母面前。
文母坐在凳子上,望着眼前低头不语的文丽只觉得一阵阵的难受。
这个小女儿,是家里最好看的一个。
虽说她们文家条件算不上什么富贵人家,好歹也是个知识分子家庭。
从小,她最疼爱的就是文丽,说这个小女儿是她的掌上明珠都不为过。
看着看着,文母着实难掩内心的失望。
她叹了口气,道:“文丽,你跟佟志,真就过不去下了?”
文丽听了这话,浑身不由得就是一颤。
她抬头望着文母道:“妈……您……您都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呀我知道!”
文母气的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她怒道:“当初我就不看好你跟佟志的婚姻!
你非要追求什么自由恋爱,你倒是自由恋爱了,那你倒是恋爱到底啊!”
“妈……”
文丽心里一酸,也不知道到底是委屈多一些,还是愧疚多一些。
她的眼泪哗哗的就往外流:“对不起,妈……对不起……”
“你……哎!”
文母看到文丽这个模样,心里又是生气,又是心疼。
她等文丽哭了片刻,才斥道:“好了,别哭了!你也有脸哭?
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佟志不是都给你写了保证书的吗?
怎么还能闹到这一步?你老实跟我说,是不是因为之前的那个小伙子?”
“妈!您说什么呢!”
文丽顾不上哭了,她胡乱擦了擦眼泪,道:“我发誓,我没做对不起佟志的事!
我是对林放有些好感,可我们是清白的!”
文母心头为之一松,心里也就不那么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