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琵琶手中的琵琶“嘭”地一声,琴弦断裂。他指尖顿住,身后无数道灵力涌向他,他耳边传来一阵阵低声的吟诵。
那些吟诵像是从远山之巅传过来,带着至纯至净的气息,仿佛在一寸寸净化他的魂灵。
他手腕上蔓延出来一道道咒文,那些邪咒侵蚀着他的手腕,他被无形的镣铐禁锢在原地。
在他面前,是一座巨大的三眼凤鸢神像。神像上的凤鸢表情悲悯,她额间的眼睛睁开,手中是一把印净琴。琴声缓调婉转,像是圣洁者在低吟、像是巫祝在祈福,仿佛神祇在施行灵祝。
凤鸢手腕与脚踝上同样戴着沉重的锁链,她垂着眼,琴声击碎了蓝琵琶的幻阵,灵力悄然破开了他面前的结界,威压撞击着琴弦,令那些琴弦断裂开来。
“大人……当真是实力不减当年。”蓝琵琶笑,唇角处有鲜血溢出来。
“蓝儿,我们本不应存于世间,你何必执念于此?”
“兴许大人说的对,”蓝琵琶抱着琵琶,他手腕处的咒文正在吞噬他,他看着远处的白光,仿佛能够看到天边尽头。
“连梧、绮夜罗,淮枳……他们的选择可能是对的。原先我们的意见不同,之后的路也注定要分开走。”
“大人……我还会再回来的。”
世道之下,总有人需要他们,哪怕是穷凶极恶之人……能被人需要,在他看来便是一种幸事。
琵琶最后一根琴弦断裂,蓝琵琶身形一点点变得透明,他伴随着吟唱一同消失在这世间。
琵琶在,人在。琵琶毁,人便会跟着一同湮没。
……
另一边,公子岚把两名少年绑在了一起,庄离和徐晚钦面色不善,盯着他仿佛能把他盯出了个洞来。
若是眼神能杀人,他恐怕已经被庄离杀死一百遍了。
“喂,小子,别这么看着我,你连我都打不过,还想进去救你师兄?”
公子岚从一边随手拽了一根树枝,他绑这两人是扯的红绳绑的,上面有他布的阵法,这两人短时间内挣脱不出去。
而且这红绳有禁制,两个人其中一个解开阵法可不行,必须要两个人同时解开,他们两人才能挣脱红绳。
树枝轻轻点了点庄离的额头,公子岚懒洋洋道:“你师兄如今的修为不比我低,你以为他真打不过你?他对你已经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你就别在他面前晃了,再晃人也不可能是你的。”
公子岚半点不觉得扎心,他实话实说道:“你师兄怕连累你,还捅了自己一刀,在沈映雪和你之间,他选了沈映雪,但是你的疼却是他替你受了。”
“你一直出现,只会让他为难,让他们两人生龃龉嫌隙。你师兄有多在意沈映雪,你又不是看不出来……何必再为你师兄增烦扰。”
“小庄,你今年多大了?早就不是十七八的少年郎了。你应该明白……人这一生不可能事事顺意,有遗憾、未圆满,这些都是常情。”
公子岚说完站起身,他本来想说,真想帮忙不如直接帮他们杀了君月奴,但是庄离显然还差了些距离,而且如今的庄离追求也不同。
“之前你说你要亲手毁了十二夜之门,如今看来,你已经不大舍得,你对他们下不了手。”
“不必为自己的私念感到不耻,每个人的路都不同,大家各走各的,各自安生。”
公子岚轻飘飘地说着,看着庄离阴沉的脸,旁边的徐晚钦则是看着他,眼中没什么情绪,估计正在琢磨怎么脱身。
他的目光落在徐晚钦身上……这小子也很有意思,身在十二夜之门,是君月奴的义子,心中却又向着正道、渴望亲情与手足之情,真是充满了矛盾。
不过人便是这般……因为充满矛盾,所以才真实。
“你喜欢君月奴?”公子岚随意的开口道。
他看的是徐晚钦,问的也是徐晚钦。
徐晚钦身上受了伤,此时被绑起来,面上没什么表情,这三千年前的神祇就是个喜欢扎人心的酒鬼,他并不想怎么搭理。
“不过喜欢也没什么用,你义父估计会死在里面。”
公子岚这么说了两句,他面前的人都没有搭理他,这小子心中估计也明白。
那些微不足道的崇敬、感激,哪怕变了质,但是从他入对方门下时,他便明白,他们之间从来都不可能。
“成大事者不拘泥于情爱。”公子岚这么夸了徐晚钦一句。
徐晚钦淡漠的扫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道:“他不会死。”
“他一定会死,”公子岚这么说,有他的通天戟,别说是君月奴,就算是再世长乐,也未必能够扛得住。
不过他不至于跟小孩子置气,他又在两人身上加了一道阵法,身形消失在原地。
公子岚过去帮穆殷了,和朔州打,他们两个人二打一,完全是碾压朔州。
“朔州,你还是回你自己供台上待着吧,现在大家都入仙门,鬼界式微,你的信徒已经不在了。”
朔州似笑非笑,懒得理会公子岚的阴阳怪气。他手中黑靥刀点地,威压骤然爆发出来,邪气染红了半边天空。
他们在万骨山下交手,两道灵力碰撞在一起,“嘭”地一声山川草木为之震动,有巨石从山上滚落下来。
公子岚避开了滚落的巨石,他掌间灵力和朔州的黑靥刀威压骤然汇聚,两方各自退开一步。他们身形不断变化,黑色的邪气与六卷云纹威压交织在一起。
他与朔州打了一整日,最后公子岚一掌震碎了朔州的心口,朔州黑靥刀撑在地上,整个人不支的倒地。
天上夜幕半边是红色,另外半边确实骤蓝的深色,这般的异象像是海与天倒灌,半边海水融进了空中,另一半宛如血染。
十二州在同一天见此异象,这一天格外的热闹,茶馆与坊阁、各仙门都因此异象而沸腾。
“千年前出自异象……当时是长乐出世。”
“无净门高僧说此异象为大吉,三日之后……天边尽头会有善星降世,是救世的神祇。”
“神祇……神祇早已陨落……哪来的神祇。”
“可有人知尽头是何处?”
“那里……是麓台山!”
……
宋悯欢听着一边士兵的讨论,所谓“以善治道”和“以恶治道”两种方式在当世,世人都各有看法。
有的人认为汝泷族是愚善、认为他们活该,消失于世间是理所当然。也有人认为他们是真正的神祇,是人族的贪欲害了他们。
有的人认为梦蚀族极恶、自私自利,他们不应存于世间,也有人认为他们奉行的道义是人之本性,应当顺从心中的私念与争夺的本能。
每个人的看法不同,因而评价也不同,这开口的士兵明显是个崇敬汝泷族的。
宋悯欢没有开口,旁边的士兵倒是问了他。
“沈善,你如何看?”
“我?”宋悯欢从角落里找了一根长戟,他把尸体挑开了,有些通道只能一个人过,他们只能一个一个的过去。
“每一族信奉的道义不同,不必强求天下都一般。”
不同也未必是坏事。
这般说起来有些残忍,有士兵见他肯回答,问他道:“你这么的说法,是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场出发,那么大家可能都没有错了。”
“是这样,”宋悯欢说,“善恶没有明确的界限,对是错,错也是对。”
“但是,”宋悯欢顿了顿,语气平淡了些许,“若是有可能,我们自然还是希望……尽最大的可能佑天下太平、让世道之下善意多于恶意,使人人都能够得到庇护……不让他们困于战乱纷伐、风雨飘摇的乱世。”
他这话出来,许多士兵安静下来。他们同样渴望得到庇护、天下太平,若有一朝能够看到太平盛世,也不枉他们在战场上磋磨半生。
“你当真是仁善,”业莲这么说了一句,眼中带了些异样情绪,低声道:“我许久没听过这种话了。”
“这种话我在五岁的时候听过、在十岁的时候听过,在十五岁的时候听过,二十岁时鲜少听闻,二十五岁之后……便没有人再说过了。”
二十岁之时尚有人坚定信念,二十五岁之后,他们受世道、族人,各种苦难所迫,他们已经不再坚定当初的想法了。
许多人心中同他想的一般,他们此时不由得深思起来,心中略有些被触动。
宋悯欢没再说什么,他领着士兵们又走了大半日,他们整整走了一天一夜,才走出去。
走出来之后,他们一起把出口封住,往东又走了十里,在一处村镇的破庙里过夜。
这般折腾了快两日,宋悯欢又去了外面采摘伤药,有些士兵身上的伤已经很严重了,经不起耽误。
伤药采回来之后,士兵各自处理了伤口,路途奔波,有一部分死在了路上,幸存下来的也有几个。
业莲帮他处理那些士兵,见他受了伤,让他也过去休息。至于江意,江意被他们扔在了路上,他们没有义务再带着江意,一个水岐族的男人对他们来说是累赘,剩下江意是死是活便是看天命。
……
天空阴沉,黑压压的云透不出一丝的光,江意挣脱开绳子,他的手腕被勒的差点断开,身上也非常疼,唇齿之间还有腥臭味。
他把手帕吐出来,面部表情阴冷,带着几分怨毒,此时已经完全看不到宋悯欢他们的身影。
既然把他丢下……他一定要让对方后悔。
他尝试站起身,脚踝处传来疼痛,路上那些士兵对他很粗暴。他被拉着从地窖出来的时候受了伤,现在每走一步,脚踝处都会传来剧烈的疼痛。
这里是一片荒芜的乱葬岗,远处是阴林,他一瘸一拐的向前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阴风夹裹着冷意,有人在跟着他。
他察觉到了邪祟的气息,背脊处情不自禁地发凉,他握紧了袖中的匕首,走的速度快了些许。
只要他能够见到人……只要能够寻求对方的庇护,只要他能回到月隐,他一定不会放过沈善。
凭什么,凭什么他就只有被丢下的份,为什么沈善能够那么厉害……凭什么,上天对他一点也不公平。
他身上怨气浓重,只要他再忍忍,这些屈辱受过去之后,会有无尽的荣誉在等着他,他会一路踩着沈善的尸骨爬上去。
他要让公子岚看见他,要公子岚尊敬他,他要让他的殿下看见他。
他的殿下……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这般想着,他的表情逐渐的狰狞。一想到那一天,他整个人都激动的有些颤抖,浑身都在叫嚣着,他的美梦一定能够实现……他一定可以。
他的脚步快,身后邪祟也快了些许,在他快要踏进阴林的那一刻,脚踝处传来了极致阴寒的触感。
邪祟嗓音里发出来嘎吱嘎吱的笑声,他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倒了下去,这邪祟品阶并不低,他袖中的匕首翻转,妄想像沈善那般的一下插.进邪祟的喉咙——
然而没等他动,他手里的匕首“嘭”地落地,邪祟在半空之中若隐若现,嗓音里带着笑意,笑声又尖又长。
“简直是自不量力,你以为你是圣君?还是以为自己是长乐、公子岚?”
“许久没有见过怨气这么重的人了……让我来看看你,嫉妒、恶意,痴心妄想,贪婪……真是丑陋……我就喜欢这种丑陋的人族,吃起来格外的鲜美。”
江意脸色惨白了些许,他手腕险些被捏碎,听到邪祟的话,他脑海中的弦轰然裂开,心里只有四个字。
那便是他不能死。
那个人告诉过他……他能够站到长乐身旁,他一定不能死。
“你不能杀我……我是水岐族的,我可以……我可以用身体服侍你。”
邪祟闻言整个发出来更尖锐的笑声,“咯咯咯”地非常阴森,半空中出现又细又长的白骨手指。
“我可不是你们人族的男人……我不需要食物来服侍我。”
话音落了,手指插.进了地上少年的喉咙。
江意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他双眸睁大,死时眼底还是不可置信,带着不甘心与滔天的怨恨。
天空依旧阴沉,树林里鸟雀飞散,乱葬岗里多了一具残缺被啃的坑坑洼洼的尸体。
……
他们夜里便在破庙里歇息,宋悯欢失去了灵力,他行走了一天一夜,原本不觉得累,坐下之后便感受到了困意。
在他闭上眼之前,他心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他第一次救人,失去了灵力,这一次又救了人,不知道这次会让他失去什么呢?
等到他闭眼的那一刻,他脑海中仿佛浮现出来了一道人影。
那是一个浑身上下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男人,男人只露出来眼睛和手指。他的眼睛灰暗、透不进一丝光,眼中十分纯净,阴沉沉的隔着半空注视着他。
他的皮肤上覆盖着疤痕和烫伤,身上裹着厚重的衣袍,不知衣袍之下是何模样。
男人在远处静静的站着,看起来平凡的随时可以让人忽略,身上却充满矛盾的善意与邪恶。
“僭……”另一个字还没有说出口,宋悯欢猝然睁开了双眼,他面前已经不是在破庙之中。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他在一间破旧、逼仄矮小的房间里,这里只有一扇小窗户,外面是一片黑暗,看样子是在夜里。
他的手腕和脚踝被捆住,在他旁边,是几道深褐色血迹,血腥味与腐烂的气息融合在一起,像是回到了梦蚀族抛尸的地窖。
似乎有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感觉被注视的皮肤都起了细密的鸡皮疙瘩,像是被什么粘稠、冷冰冰,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东西盯上了。
外面雷声轰鸣,瓢泼的大雨砸了下来,闪电在云层之中交织,在天色骤亮的那一刻,他看清了角落里的东西。
那东西像是人、却又不像人。她全身红通通的血肉模糊,上面包裹着一层已经腐烂的、布满青斑的……像是人皮的东西。她嘴里长着獠牙,两只眼睛空洞,对上他的目光,朝他咧开嘴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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