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理直气壮与自我怀疑的拉锯间,孤竹君在白染娘的带领下踏出仆妇所居的船舱,含了清晨水汽的清风袭来,他顿觉全身清爽,连白染娘的絮叨声也觉得怡人了许多。
约莫是年已中旬的缘故,白染娘心肠极热,可话也极多,一路上说话片刻不停。拜她所赐,孤竹君倒是很快的理清了他这一觉之间所发生的事。
原来得了自家姑娘的吩咐后,天方一亮,王嬷嬷便打发了小厮带了银子上岸,想要寻到那位“张大户”。谁知得来全不费工夫,方一上岸,便遇上了在岸边搜人的几个黑衣豪奴,又借着这豪奴的引荐,去了离此地不过三四里之遥的一座好不阔气的宅子,见到了那位张大户。
巡盐御史林如海的帖子往上一递,所有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不但身契轻松到手,差点连原本的那三两卖身银子都倒找给了小厮。小厮强掷了银子到对方怀里,拿着身契撒腿就跑,刚回到林家的船上,就嚷着就赶紧开船,这才摆脱了急追在后要还钱的豪奴们。
这肯定是秦媪妪的撒豆成兵术,连那宅子怕都是变出来的。孤竹君心里嘀咕。
“说来也是有趣,那张大户家上下都穿一身皂黑,也不知是什么喜好。”白染娘说着,便到了林家姑娘所住的船舱之外。她立即敛声屏息,也示意孤竹君态度放恭敬,方才带着他静悄悄的入内。
“姑娘,顾氏青姐到了。”到了一方湘妃竹帘前,白染娘立定脚步,毕恭毕敬的说着,低头之际,朝孤竹君递了个眼神,示意他赶紧磕头。
孤竹君却没有接收到这个眼神。他已然忘怀了一切,只是直愣愣的瞅着帘后小小少女清倩的身影。无需刻意辨认,他也识得那便是与他阴差阳错结下契约的谪仙人、如今的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之女,林黛玉。
一丝如蕊珠芳髓的幽香从帘间沁出,丝丝缕缕,沉沉浮浮,比梦中还要清晰十数倍,惑得他的魂都快要痴了。
“咕咚。”他忍不住很响地咽了口口水。
此刻室内原本安静得呼吸可闻,故此他这大咧咧的一声,该听见的不该听见的都听见了。白染娘脸色黑了黑,但还是努力为这孤竹君打圆场:“乡野丫头不知礼数,姑娘你看……”
“你是不是饿了?”帘后,小小少女却清声问道,“想是急着过来,还未来得及用早饭?我这里倒也不十分急,染娘,你先打发她吃些吃食,再过来也不迟。”
孤竹君从前是块地扎下去都能活,如今成了□□凡胎,不吃人间烟火都不行。前几天被秦媪妪手下的狐狸精妙光扣着魔鬼训练,有对方盯着,一日三餐自少不了,可毕竟做竹子的日子长,做人的日子短,到底还未养成进食的习惯。白染娘急着让他拜见黛玉,其他事只得一律靠后,一时也顾不及带他去吃早饭。而白染娘未提,孤竹君自己也未记起,自己原也是需要吃早饭的。
想不到竹生第一位嘱咐吾吃早饭的人类,居然是吾阴差阳错结下的契主。
孤竹君蒙头吃着荠菜馄饨,心底五味杂陈。
有了正经的食物打底,肉身的饥迫感得到缓解,再隔帘闻到黛玉身上的那缕透骨奇香之时,虽则魂魄深处的焦渴依旧,但也不是不能忍受。孤竹君按捺住了咽口水的冲动,依照白染娘传授的规矩给黛玉磕了头,垂手垂眼乖乖的站起。
“顾青姐,你的身契业已讨回,日后不必担心再有人迫你。不过我们此行原是为着北上入京,不好在此地久留。你可还有可以投奔的亲戚或是要好的朋友?我使人送你去,也好有个着落。”帘后的声音轻淼似水云。
好容易混上了船,哪里还有走的道理?亲朋好友是没有的,是万万不可能有的。
孤竹君运起狐狸精妙光先前传授的秘密法门——暗暗掐了把大腿——顺畅无比的挤出了两滴眼泪:“亲娘没了后,爹娶了后娘,就和我舅家断了走动。之后我爹去了,后娘改嫁,又和叔伯这头没了来往。他们但凡真的把我当亲人,也不会看着后娘虐待我还撒手不管。”
“世上竟有如此薄凉之辈……”那帘后的身影唏嘘道,“那你只能留在我家了,好歹有个栖身的地方。日后你大了,或有其他想头、出路,尽管告诉上来。”又唤道,“雪雁,把身契还她。这回可得好生收着,莫要被人哄骗了去。”
湘妃竹帘被挑起,走出来一个面容极小的丫头,生得白净秀美,一团孩气。她将手里的身契递到孤竹君眼前,努了努嘴,示意他赶紧接过。
吾都走到了这一步,还能有什么别的出路?但凡希望吾能有别的出路,契主大人您就给吾好好地修仙!孤竹君心底翻腾着,面上竭力做出感激涕零的模样,接过那纸身契,冲着黛玉“哐当”跪下,将身契高高捧起过头顶:“姑娘对我恩同再造,便是亲爹娘都没有对我这么好!我没有别的想头,只希望姑娘能收了我,以后天天服侍姑娘,给姑娘当牛做马,就是死也甘心了!”
一语出,不提雪雁的神情古怪,便是白染娘与室中其余的媳妇、婆子的面色也微变。需知举凡大家族的闺秀小姐,身边的侍奉的大小丫鬟皆是肥差,不但每月可以领到若干月钱,一年四季还有衣裳、首饰,逢年过节、或是主人家心情不错,更是会有不少赏钱可拿。也就是如今黛玉辞乡上京,望去跟从队伍少了些,实则在家中之时,光是她身边的一个小丫头的位子,便有五六个家生子的适龄女儿垂涎。
这个青姐儿!不过是过路时顺手捞上来的平民小户的女儿,既无教养、又无身份,给她个粗使丫头的位子好谋生,已是莫大的慈悲了,竟然还敢图谋姑娘身边丫鬟的位子?就这么赶热灶似的急着往上爬?真是胆大心贪!
到底还是白染娘有意周全他,只在所有人的一怔间,率先回过神,抢着道:“你这丫头真是不懂规矩,姑娘身边的服侍人是你想当就能当的吗?”
难道不是吗?孤竹君一头雾水。身为疾风知劲节的清高之竹,难得的想要躬身屈膝给个小姑娘做丫鬟,都已经是日头打西边亮相的稀奇事。就这般难道还被嫌弃了?
被嫌弃了?
嫌弃了!
竹生如此艰难。
白染娘见他兀自懵懂,生怕他再歪缠下去,姑娘都未必在意,只怕先惹恼了雪雁,只好道:“青姐儿初来乍到,不明白家里规矩,姑娘容我带她下去好生教着。”
等等,怎么这就要带下去了?吾还没当成贴身丫鬟呢!孤竹君心头一慌,还待再挤出两行眼泪争取一下,却忽听帘后响起了一下笑声。那笑声尚且幼小稚嫩,可轻若微云,淼似烟波,自有令尘念涤荡、心火顿消之风致。
雪雁的脸上方浮起怒色,就转为了愕然与欣喜。自家中太太贾夫人登遐以来,姑娘哪一日不是以泪洗面、嗟叹呜咽?这还是她头一回笑呢!难得所有人挖空心思为她排遣忧烦,倒让这么个野地里捞回来的丫头当了回开心果?
“如此,便劳染娘你多多费心了。”帘后人敛起笑音,细声道,“青姐,你若果真想要在我身边服侍,也不是不可。我此行至京中,约莫还有一月的路程。假若你能在这一月之内从染娘那边出师,我便带上你。如何?”
孤竹君本以为此事已黄了,不想柳暗花明,哪里敢错过良机?连忙说:“我一定学好规矩!姑娘等着我!”
这话说得,好似姑娘有多盼着你似的。雪雁没忍住抛给了他一记白眼,白染娘心下叹了大大一口气,均甚无奈。无奈归无奈,白染娘忽然记起一事:“姑娘,青姐既心甘情愿留在咱们家,咱们要不要给她换个名字?”
帘后人的声音透着迟疑:“姓名原是亲生爹娘所赐,总是对他们的一份惦念……”
“换换换,求姑娘马上给我赐个新的名字吧!”孤竹君忙不迭的说。他的身契原是妙光那只小赤狐拟的,他还来不及让她写得好听点,就看见她大笔一挥,明晃晃的给他起了个“顾青姐”的名字。土气得他一口气憋在了腔子里,险些没憋出病来。
他这厢积极至此,那厢的雪雁、白染娘却是半晌没能出声。片刻后,到底还是帘后又笑了一声:“也罢,你名字里含了个‘青’字,你穿青又好看,便留下一字——唤作‘青雀’吧。”
这名字好听,比青姐好听到不知多少倍。孤竹君原悬着心,生怕这位契主大人年幼无知,学问不佳,给他随口起初什么“青花”、“青草”、“青花瓷”之类的明儿,余生让他顶这种画风的名字,简直比扔在十八层地狱火的上头煎熬还要痛苦。能得“青雀”这么个名儿,于他来说便是意外之喜。
白染娘看他满面喜色,生恐他兴头上来口无遮拦,又说些胡话,连忙提醒他感谢姑娘赐名。谢过后,便忙不迭的牵他出去了。
“这人好不晓事,把爹娘给的名字看做了什么?一点舍不得的意思也瞧不见!”两人刚一走,雪雁便退回帘内,气鼓鼓的说。
帘后的林家姑娘唤作黛玉,她原是浅浅笑着的,秀致得宛若纱绢裁就。一闻此言,眼底的笑意便渐渐地退去,有轻愁如烟浮于眉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我倒是羡慕她这般洒脱撒手、不记愁苦的性子。”
“我看她就是没心没肺!”雪雁气哼哼。
“阿嚏!”跟在白染娘身后,孤竹君——啊不,即日起,就该叫这位正在积极竞争上岗的林家准丫鬟的小“丫头”做“青雀”了——孤竹君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胸中一派透心凉。
而今这副肉身当真无用,被小风一吹都能不舒服,嗐!
然则无论未来几多艰难,为着拿回修行,他都会披荆斩棘、排除万难而一往无前。先实现一个小目标——成为自家契主身边伺候的丫鬟!
嗯,怎么听着有点凄凉?
错觉,一定是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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