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胭脂红的灯笼摇曳,微月朦胧,窗棂间泄出的一线幼秀容颜清泷精妙,宛如一声能让时光都为之静谧屏息的自唇色的唇畔间幽微呵出的隐秘叹息。
孤竹君看在眼里,只觉得心怀激荡,也不知道哪里燃起的冲动,支使着他情不自禁的问:“姑娘,如果有个人跟你说,你生来仙胎,只要定心修行,肯定能跳出轮回打破樊笼,飞升霞举成仙,你会信吗?”
黛玉被他毫无征兆便跳跃的话题累得微微一怔,她本以为对方在开玩笑,可隔窗看见他双眸明静又隐隐带着期盼的神情,便知晓他纵有开玩笑之意,那也定是一个认真的玩笑。
约莫是父母先后弃世而深受打击,才格外的爱幻想出一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以此寄托自己的寥落吧?这番五味杂陈的心情,委实令人平生物伤其类之感。
黛玉沉吟了一下,念在其情可悯的份上,决定配合他:“那你说的那个人,能让家母和我的幼弟起死回生吗?”
哈?孤竹君被问住了。这是人家还魂草的看家本事,不归我们竹子管啊!
自然,在腹中嚷嚷多少句,面上也至多只流露出几丝诧异并茫然的神情:“姑娘你说什么?我实在不明白。不过……”他慢慢的垮了脸容,“我以为那个人治不了。”
他只不过是一根竹子,哪怕是全盛之时,在潇湘山水间也算是个妖王,可也没有这起死回生的本事。如今一身修行被封、成了货真价实的□□凡胎,自然更没有这个本事。这么一答后,他也知道适才冲动所做出的试探已彻底失败,不免泄气。
黛玉虽不知他心中所想,但也看到此时他十分沮丧,不由也微觉后悔。她不忍心打击一个失去双亲的可怜女孩的梦想,故此沉思了一瞬后,道:“其实在我三岁那年,家里曾来过一个和尚,那人也说过相似的话。”
孤竹君顿时警觉:“那和尚说什么?”
黛玉轻轻摇头,款款道:“他要化我出家,说只有如此,才能医好我胎里带来的弱症。”
她本意是借这段极幼时的往事安慰青雀,可回忆随着话语奔涌而来,忆起彼时尚在人世的母亲贾夫人的温柔慈爱、拳拳呵护,不由有悲从中来,眼底亦悄然噙了泪:“家里人自是不肯的。是以他又说,或者日后不许再哭泣,或者往后不许再见外姓亲友,才能保住一世平安。”
她极力抑住哽咽,忍到喉咙沉苦,眼眶发痛:“那位和尚想也是修行有成的大德高僧,可也拿一区区弱症无可奈何。可见这起死回生之术,原也是极飘渺少见的。”
孤竹君是若有所思的迈着发飘的脚步飘回房间的,白染娘中了瞌睡虫,兀自未醒。他扑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一咕咚喝下去,才觉得满腔烦乱的燥热被压下去了一截:“狐狸,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你怎么看?”
妙光施施然的自夜色中浮出身影,坐在了他对面:“识破林家小姐谪仙人身份的,孤竹君不是头一个。”
“那狐狸你觉得,那和尚到底是不是好意?”孤竹君疑惑的说。
“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那和尚是不是同孤竹君一样,恰巧经过林府?因发觉这家的小姐极有灵气,便企图将之带走,当做补益自家修行的一味灵药?”
“可是只劝过一回,被拒绝之后便再无后续动作,这妖僧也太守礼守法了吧?”孤竹君仔细想了想,又推翻了这一猜测。
妙光点头如捣米:“孤竹君分析得对,这和尚要真是个妖僧,早该像你一般直接上嘴了。”
“……别指桑骂槐,我知道乱吸人血是我的不对,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也不想的。”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事儿,孤竹君简直郁闷透了,“现在的问题是,如果那和尚真的是出于好意的话,他给出的那两条建议究竟是什么用意?”
“一辈子不许再哭?我一根做竹子的都知道,喜怒哀乐怨憎会苦可是人之常情。哪有硬生生堵住不让人哭的道理?再有,打哈欠流不流泪?疼痛时流不流泪?伤风伤感时流不流泪?都堵着不许人掉眼泪,益发的胡说八道了!也不知道这和尚究竟在影射什么?”
“一生不许去见外姓的亲友?可这回林家姑娘北上入京为的就是去外祖母家,这外姓的亲友是不见都不行的。”孤竹君越分析,越觉得一团迷雾之后似有一条线,朦朦胧胧间似快要被他擒入手中,“仙人下凡必有缘由,大多会伴有相应的劫数。哭,外姓亲友,都和林姑娘的弱疾有关……难道这些都是林姑娘的劫数,或者这些外姓亲友里有人会招得她哭、而这哭又会加重她的病?”说到这里,他有些紧张,连呼吸声也急促了三分。
“孤竹君分析得有理。”妙光继续点头如捣米。
饶是孤竹君一贯大咧咧的,也察觉到了这只狐狸精漫不经心的敷衍:“狐狸,我这边想让你帮忙分析呢,你就只会点头?”
妙光本就打着主意,为了尽可能的延长假期,要将出工不出力的信条坚持到底。可见孤竹君恼了,也得挤出点有用的话来顺毛,以免他果真绕过她径直向秦媪妪告状,自己得来不易的假期也得跟着被一笔勾去:“那孤竹君意欲如何?是拦着林姑娘不让哭,还是挡着不让她见外姓亲人呢?”
孤竹君顺着她的话想了想,眼珠狠狠便是一颤。
妙光同情的看着他:“孤竹君想明白了吧?不管日后要如何警惕、如何提防,总之目下的你还是得先当上林姑娘身边的丫鬟。”
经过孤竹君亲自下场的一番推理,事情就这么被成功的绕回了原点。
这可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舟车劳顿一月后,一行人终于抵达神京。入了荣国府,黛玉方才见到了外祖母。苏杭一带距离神京山水迢迢,自贾敏远嫁后,得以归省娘家的机会屈指可数。自生下了黛玉之后,更是再未寻得到机会归省,连带着黛玉也未曾与这位和自己血缘至深的老人晤面过。然而情之深浅原不在于见面次数的多寡,祖孙俩此前虽从未见过,真正晤面依旧是骨肉情深。贾母见到黛玉,便如看到了幼时的爱女贾敏,黛玉看到贾母,便如看到了暮年的母亲。一个暮年丧女,一个童稚丧母,四目相对之际只觉得心潮纷纭,哪里还能顾得上什么礼仪规矩?下一刻,贾母已把垂泪不已的黛玉拥入怀中失声痛哭,惹得在场众人纷纷哭泣。待两人哭罢,这才记起正式行拜见之礼。
黛玉拜罢,她带来的人也跟着拜见主人家。贾母看时,只见年长的妇人约有四旬年纪,约莫是不耐路途风霜劳累,一头梳理整齐的乌发便掺了几许白色,双眼凹陷,十分的精神不济。年幼的小丫头才留了头,雪白皮肉大眼睛,模样倒是俊秀,却透着十分的孩子气。除二人之外,另有一个丫头,身量颇高,脸庞儿看去却只有十一二岁的年纪,清水皮肤剪水瞳,细长的眉,点漆的谋,嫣红的唇,模样生得极好,只是跪拜时总不自觉的偷眼瞧着年长的妇人的做法,一举一动便总比其他两人慢上些许,便不免显得举止局促了些。
贾母靠在引枕上,暗暗摇头。这老的精力不济,不中用;小的一团孩气,也不晓事。末一个模样儿是好,看着规矩上又懵懵懂懂,连那个小的都不如。当下便开口,把自己身边的一个名叫鹦哥的二等丫鬟给了黛玉,因黛玉身边的丫鬟都以异色配禽鸟取名,故而便把鹦哥改名为紫鹃。
来时路上,为着让不让青雀改名,自家姑娘都要好生思量一番。不想来到这荣国府,这改名换字竟轻便得如同吃饭喝水一般。雪雁听得暗暗吐舌,不由得起了些许畏惧之心,自以为不露痕迹的将脸埋得更低了三分,令看在眼里的贾母更是暗暗摇头。这厢一切布置吩咐下去,黛玉尚被贾母留着说话,那新近改名的紫鹃作为熟知府内情况的婢女,已引着黛玉带来的人过去住处安置了。
几人未来都将伺候同一个姑娘,去的路上便互通了姓名,紫鹃这才知道,年长妇人是黛玉的奶娘王嬷嬷。年幼的小丫头叫雪雁,二人都是黛玉从林府带出来的。惟有最末一个丫鬟不同,她是半路上被捡来的落水女,黛玉见她可怜无依,才收留了她。因她忠心侍主,且各样事务学得紧快,又破格提拔了她做自己身边的三等丫鬟。她原叫顾青姐,黛玉为她改了新名,唤作青雀。
至此紫鹃才觉得心中疑惑得到了解释。青雀的不谙规矩,不单是贾母,当时在场的大小丫头一过眼就都看了出来。紫鹃当时心底便存了不解。想林家当年一般也是四代袭爵,虽说到了林老爷这一代无爵,可林老爷自己又高中探花,这样的世家名门,门下的丫鬟怎地这样上不得台面?
原来是半路上捡回来的,这便可以解释了。能对孤苦弱女施以援手,看来自个儿以后要伺候的这位姑娘是个善心人。想到这里,紫鹃的那颗因不知主人脾性而高高悬起的心不免往下放了一放。
她原是贾母身边的二等丫鬟,对雪雁和青雀这两个不顶事的三等丫鬟自然负有教导之责,便指挥着两个丫头收拾黛玉的首饰衣裳,顺便告诉了她们许多荣国府里的行事规矩。见青雀指东打东指西打西,每样吩咐都乖乖照做,并无偷懒卖痴之状,雪雁虽年幼娇憨,但也不是油滑卖乖之辈,不由暗暗点头,那颗因未来同伴不好相处而兀自悬起一半的心也彻底的落了下来。
布置着三人安顿下来后,已是晚饭时分。紫鹃又出至前头伺候,前头果然已摆了饭。黛玉被贾母安排在自己身边坐下,其余布菜、盥沐、递茶自有其他人负责,紫鹃不过是在后盯着,以备有事上前侍奉。
贾府作为世家大族,礼仪之繁冗,每每令客人难以应付,闹出把漱口香茶当水喝等笑话的不在少数。黛玉是初来之客,又是自南边来,自不熟悉京中风俗,加上年幼腼腆,紫鹃也替她捏一把汗。然而一路看下来,但见黛玉事事精细,虽不谙贾府规矩,难得的是样样皆不露怯,色色都能周全以对。竟不像是初来乍到的客人,更像是自家的姑娘一般。而其举止风度之清俊超拔,又与自家姑娘那份以国公府的气派堆砌出来的奢华繁丽自是不同。紫鹃的那一番担忧,竟是全然杞人忧天了。
她心中思量道:“难为林姑娘小小年纪,竟能这样从容。真应了宝二爷的那句‘天下闺中琼玉原多,我辈不过是管中窥豹,惭愧惭愧’。”
又想道:“宝二爷原是有些痴性的,见了林姑娘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不知道得多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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