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竹君现今的情况,用“进退维谷”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
若他还在全盛之时,又有秦媪妪相帮,对上一个谪仙人并无问题。然而如今的他毫无修为,助手是只闻见谪仙人的味儿便跑的不见影子的死狐狸,别说是对付谪仙人,就是让他从荣国府逃出去,都是办不到的事。他是有特殊法门,可以紧急联系到秦媪妪,但以他如今的能力,明知赢不了,便犯不着托朋友下水。只能寄希望于这位谪仙人大人有大量,懒得与小妖们计较。
大不了他有多远闪多远,尽量不在这位大人眼前晃就是了。
后半夜,孤竹君简直愁得无法入眠,硬生生的扛到了天亮。晨起后,他特意对着镜子照了照,毫不意外的看到了两只大大的黑眼圈挂在脸上。
雪雁给他的样子唬了一跳。她虽因初见时青雀的口无遮拦而对他生出过猜忌,但后来见他没日没夜的苦练规矩,倒也不由生出几分佩服。加之如今身入神京,人生地不熟,除却王嬷嬷,便也只有他算得自己人,不免添出了几分关切:“青雀姐姐,你昨晚没睡好吗?”
孤竹君强打精神:“这不是前些天坐船坐惯了,这一上岸,反倒觉着头脑晕晕乎乎的——不习惯了嘛。”
紫鹃正端了热水过来,听到此话,回头笑道:“这也难怪,青雀你就好生养着精神,不出几天定会好起来的。”
几个丫鬟忙忙碌碌的梳洗完毕,便伺候黛玉起身。黛玉的气色不错,清水也似的面上澹澹得不见半分瑕色,眼眸灵动且黑白分明,显然昨夜睡得极好。独有眉尖微蹙,仍隐隐含了一丝轻愁。孤竹君看在眼里,心底更增不解。
黛玉梳洗停当,便由紫鹃扶着,去前头与贾母一同吃早饭去了。其余奴婢们的饭食自有厨房一并送来,孤竹君食不甘味的扒着饭,心底将黛玉的那丝愁容过了一遍又一遍,又翻来覆去的琢磨着妙光的警告。待吃完早饭,婆子们收拾好餐具要送回厨房,孤竹君送了她们几步,正欲回房,忽然瞥见一个丫头挑了帘子出来倒水。
孤竹君眼睛一亮,有了主意,当下叫道:“晴雯姐姐!”
那丫头应声回头,露出了一张娇俏的芙蓉面,水盈盈的眼扫了他一眼:“青雀?昨儿不是说了嘛,论年纪你比我还大两岁呢,被你叫姐姐,我不得臊得慌?”
原来这丫头便是贾宝玉身边的二等丫鬟晴雯。昨日黛玉带来的三人在房间休息时,曾与同养在贾母身边的贾宝玉的丫鬟、婆子们一一厮见过。其中晴雯给孤竹君留下了极深印象,不仅因为她那格外出挑的容貌,以及与娇妍容貌截然相反的心直口快的性情,还因着她的眉目与自家契主大人隐隐有三分神似。
“晴雯,你怎么看起来乏得很?”孤竹君见她眼白上隐有血丝,便问道。
“还不是因为宝玉。”晴雯“嗐”了声,“也不知道忽然着了什么魔,非要跪经,两个膝盖都跪青了。昨儿回来得又晚,老太太已睡下了,怕惊动老太太,只好黑灯瞎火的给他找药酒,袭人给他揉腿,揉得胳膊都麻了。”
谪仙人还能因着多跪几个时辰伤了膝盖?怕是把庙里的地砖跪碎了都伤不到半根汗毛的。莫非他心有顾忌?还是想着做戏要做足?孤竹君暗自思量着,只听晴雯又道:“还好除了这桩事外,他也没闹出别的动静来。不然一群人忙里忙外累了前半夜,后半夜还要听着他哭,得头疼死,早上起来肯定一个个的眼睛都得是肿的。”
孤竹君心一动,试探道:“宝二爷怕不是给疼坏了?”
晴雯眨了眨娇美如工笔画就的明丽双眸:“还真没准。今儿晚上起来,帐子一拉开,脸上还有眼泪,半个枕头都哭湿了。你说这得疼成什么样?难为他还一直忍着,一声也没吭。”
难不成这位谪仙人还是个哭包?膝盖跪青了都要特意哭上一夜?明明哭上一夜还不愿意吭上一声,想是怕扰了同住的老祖母,这情形……莫不是还是位讲究纯孝之道的谪仙人?孤竹君一时思绪纷纭,想法万千。
正想间,面前已没了人,却是晴雯性子急,见他再没说话的意思,便风风火火的掀开帘子进去了。孤竹君左思右想,仍无头绪,顾虑着身份有别,怕被那位宝二爷看出行迹,又不敢上贾母处打听,只得闷头回去。过了一会儿,但听外间脚步声响,原来是黛玉、紫鹃并陪侍的教引嬷嬷们回来了。他抬眼望去,见黛玉被一众人簇拥着正往里走,隔着碧纱橱,她小小的脸庞益发的朦朦胧胧,宛如隔了几川烟雨般渺然。
待她进来之时,他方才看清她的眉尖紧蹙,眼尾略泛着微红,神色显然与欢喜无关。他讶然的迎上去:“姑娘,你……”话只说了半截,便被黛玉深深的看了一眼,当即生生把后半句咽了下去,换成了“可是口渴了?刚和雪雁沏了茶。”
黛玉无声点头,孤竹君斟了一盏茶,黛玉接在手中。嬷嬷们见此间无事,自退去外间上值。黛玉将茶盏凑至唇畔,眼尾的那抹红忽而晕开,泪珠无声垂落,坠入了青碧的茶汤之中。
孤竹君给唬了一跳:“姑娘你怎么了?可是谁给你委屈受了?”黛玉摇摇头,把茶盏放下,只道:“无事,我不过是心里闷。”
那厢紫鹃早取了帕子替她拭泪,闻言温言道:“今儿的事原是宝二爷的不是。他打小和各位姑娘厮混惯了,说话没分寸。从前也没少惹恼了姑娘们,姑娘们知道他惯是如此,时日一久也就不与他计较了。不想今儿见了林姑娘,仍是如此——怠慢了姑娘,他自己心里必也觉得过意不去,要是知道姑娘委屈成这样,待他眼睛好了,必是要专门过来赔罪的。”
黛玉本自默默垂泪,闻言低低抽噎道:“罢罢罢,哪个敢让他过来?万一再吹了风,岂不是我的不是?我又哪里是怨怪他没分寸,我是怪我自己,他从前好好的,如何我一来,他便害了眼?倒是我来得不巧了。”
“姑娘这样说便是多心了。接姑娘来是老太太的主意,怎么能说是姑娘来得不巧?”紫鹃安慰道,“其实宝二爷自打知道姑娘要来时,就没有一日不惦记着,只差把他身边的袭人、晴雯念叨得耳朵疼——也是凑巧了,偏生昨儿姑娘来时,他发愿心在跪经,想是被庙里的灯烛迷了眼,今儿才害起眼来。回头太医开上几副药,发散发散也就好了。”
孤竹君听得云里雾里,实在搞不清发生了什么,只得嘱咐雪雁好生伺候,自己悄悄溜到外间。只见许多人进进出出的跑,场面忙乱之极。他伏在角落里听了半晌,才从一堆小丫头与婆子的嘴里杂七杂八的拼凑出了事实。
原来昨晚宝玉回来得甚晚,得知自己被挪出碧纱橱、目前需与贾母同住后,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命丫鬟们轻点声给自己找药、擦药。贾母年老觉深,外间一堆人走动也未扰醒她。晨间起来时,才发觉宝玉已归,嗔怪了一番他回来太迟、光想着尽孝也不顾念自己的身子后,不免又提起了黛玉到来之事:“如今天冷,就暂让你妹妹住在碧纱橱里,你挪出来随我同住,待过了残冬,再给你们各自收拾房屋,你觉得可妥当?”
宝玉揉着眼睛说:“老祖宗说什么是什么了。”
贾母道:“你眼睛这是怎么了?实在不舒坦,就请王太医过来看看。”
“定是昨晚睡得比以往迟一些,熬的。多歇歇就没事了。”宝玉回得轻描淡写。
说话间,外间早摆好了早饭,贾府的三位姑娘与黛玉也先后过来了。众人用过后,贾母才对宝玉讲:“昨晚错过了,今儿重新见一见,宝玉,这就是你林妹妹。”
宝玉当即上前作揖见礼,黛玉起身还礼,只见他神色肃穆,便是庙里的尊神像都不及他此刻的面色生人勿进,生生令一副皎月也似的好容貌变成了泥塑木雕式的死板,实在不像是个好相与的人物。只是一双眼红得厉害,似乎随时都会哭出来一般。
黛玉不知是不是被他的模样骇住,微微有些晃神。幸有宝玉的庶妹、荣国府三姑娘贾探春及时开口:“二哥哥,你这眼睛怎地红成这样?乍一看跟去年你送给我的小兔子的眼睛似的。”
宝玉却抖了一下,应声捂住双眼,蓦然大叫:“好疼!”众人猝不及防间,他猛地蹲下在地,双手紧紧地捂住眼睛,背脊有着抑制不住的哆嗦,连带着捂脸的双手也打着颤。
“眼睛好疼!”他的声音也哆嗦了起来,听起来痛苦极了。
黛玉被他这一嗓子惊住,下意识的退开两步,早有好些丫头一拥而上,搀扶的搀扶,擦汗的擦汗,把他往暖阁里扶。宝玉的手总算被她们拆开,面色凄白,双眼紧紧而闭,脸上水光涔涔,分不清是泪痕还是汗渍。贾母见状,早心疼的“心肝肉”的叫起来,连声命人快马去把王太医请来,给宝玉瞧眼睛。又有听见儿子害眼的王夫人携长媳李纨、侄媳兼娘家侄女王熙凤急急赶来,围在旁边发急。
人仰马翻间,自然一时无人能顾及几位姑娘家。过了会儿,王太医被请来,场面已不适合几位未婚姑娘旁听,探春看了看自家姐姐、妹妹,又看看黛玉,悄声道:“我们先回去吧?”众姑娘自无异议,向根本无心于她们的众长辈告了退后,匆匆各自回房。
自小到大,黛玉哪里受过这样的惊吓与冷落?外人在侧时,她尚能自持,待回到碧纱橱后,便伤心到哭了出来。
以上便是二玉初会的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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