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外的契主大人,可远比梦中的她真切鲜活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死狐狸的恐吓给吓坏了。孤竹君心底唏嘘着,琢磨了一下“青雀”应有的反应,便假作惊喜的低声说:“姑娘难道也做了那个梦?那仙人要点化姑娘成仙,哈,我早就说过,姑娘这样的神仙中人,就该修仙的!”
见她被自己问后,隔了会儿方才回过神,显然是在梦里被那喜怒无常的“梦中仙君”折磨得不轻,本来平日里就算不得聪明,眼下更是连脑子都迟钝了。可饶是受了这许多苦楚,青雀竟然仍旧浑然不以自己的受刑为意,只一门心思的为黛玉得遇仙缘而欢喜,委实是憨痴到了极处。
倘若她委屈几声,甚至责怪几句,黛玉心底还不至于如此难过。可她偏偏对自己推心置腹至此,浑然忘记了自己所受的委屈,这份益发的令人无地自容。黛玉几乎要哭出来:“你现在可还疼吗?”
孤竹君正待答“不疼”,便觉面上一阵温腻,却是黛玉伸出手掌,哆哆嗦嗦的抚摸着他的脸。那一缕敛尽群芳幽髓的妙香清晰无比的自她身上透出,几乎眩晕了他的神智。孤竹君几乎是攥紧了被褥,才忍住了一口咬上去的冲动:“我没事,没……没有受伤。”
“胡说,没有受伤,怎地整个人都在打颤?”黛玉反驳道。
经她一说,孤竹君才发现自己在发抖:“我、我真没受伤,姑娘你别多想。”
黛玉哆哆嗦嗦的问:“那你可是犯了那渴血的症候?”她咬咬牙,下了绝大的决心,轻捋起寝衣的一截袖口,露出温玉也似的半截腕子,“你要当真犯了这症候,千万不要忍着。左右这会子也找不到血让你喝,你便喝我的血罢!”
好家伙!先前就趁着你睡着的时候吸了一口血,就给打回了肉身凡胎。折腾了这么久才恢复了一线法力,这要是再喝上一口,岂不当场折杀了整条竹子命!孤竹君这下给吓得身子也不抖了,先前的那点目眩神迷的晕乎劲也没了,连忙说:“姑娘你真的想太多了!我就是想到了梦里经过的事,有些后怕。”
他听到了黛玉的啜泣声。
“总是我思虑太多,不自量力。非但于事无补,反倒还连累了你。”她低低地说。柔软的呼吸携着她独有的芬芳喷在他的脸颊上,听着这样的软语,嗅着这样的幽芳,孤竹君好容易被吓清醒的脑仁似乎又晕乎了起来,整颗竹子心里满满的只被一个念头所充斥着——他想抱抱她。
抬起的手悄悄探过去,近了一分,又近了一分,在将将环住黛玉瘦弱的背上之际,忽然一个声音插来:“姑娘,青雀,你俩在说什么?”
话音落后,又是昏黄温柔的烛光亮起,却是紫鹃被他们的声音惊动,下床点了灯。孤竹君连忙把手缩了回去,只觉得面红耳赤,心跳如擂鼓,讷讷的说不出话来。黛玉并没有察觉他的异状,而是慌忙擦干了泪痕,对紫鹃道:“我适才做了噩梦,惊醒过来。看见青雀正好也没睡着,就下来和她说了会子话。”
紫鹃不疑有他:“说了这么会儿,不知道姑娘可觉着困了?”
黛玉道:“确有些倦了。”
紫鹃笑道:“倦了就再回去歪会儿吧,夜间睡不足,白日里看着也憔悴。不说这会子地上也凉,站久了倘或是染了风寒,赶明儿被老太太看见了,又要心疼姑娘了。”说着便把黛玉搀回了绣床上,拉好帐子后,又悄悄返回来对孤竹君轻声说:“青雀,你又是怎么这个钟头都没睡?”
孤竹君将伏在被里的两只手插在一起,重重的捏了捏,心下的懊恼都快沸腾成了一锅粥,面上还得强装无事,找个用得着的借口打发紫鹃:“晚间多吃了半碗饭,积食了。”见紫鹃面现关心之色,忙说,“刚和姑娘说了几句,我也觉着困了,这就准备再睡个回笼觉。紫鹃姐姐,你也早些歇着?”
紫鹃原就是睡意正浓之际被两人说话的声音吵醒的,此刻听孤竹君这样说,当下笑道:“那你也赶紧睡吧,再错过了困头,一夜睡不着可不是好玩的。”
孤竹君将自己绷成了一根硬梆梆的铁柱子,听着紫鹃回到另一边的床上睡下,听着帐内的黛玉辗转翻身,听着自家契主大人渐渐均匀的呼吸声……不知为何,素来坦坦荡荡、胸无尘埃的竹妖忽而有点愁闷:这光景,可怎么熬得到契主大人重修仙身啊!
他一翻身,索性不想了:横竖修炼法门都传了,走一步看一步!船到前头自然直,睡觉!
要说孤竹君为黛玉择定的修炼法门大有来历。帝舜之时,太上老君下降为天下师,自号为尹寿子,做《太清经》以教化众生。此经出自道祖,自然神妙无比,有令时风升平、岁产丰裕之妙,甘泉流而灵芝生、龙凤舞而麒麟出之能。可惜彼时未有文字,故而这部《太清经》乃是一部无字经书,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历经万古磨灭,早已湮灭无闻。
这令后世不知多少心羡长生逍遥的人为之扼腕,可这些人类哪里知道,尹寿子在归于天地之前,曾将随身的若木杖随手插入了潇湘之野。那若木杖当即化作一棵翠叶蔽天的擎天巨树,自树冠垂下一朵大若磨盘的炎炎赤色花朵。而尹寿子足踏赤花,足下旋即有千条祥云汇聚,呈现五彩之色。这五彩祥云簇拥着若木之花,载着尹寿子冉冉升入天尽头,自此再不知其踪。而在其后的短短十二时辰内,那棵参天巨树迅速的凋败、萎悴,最终仅剩下一截枯槁的残根,无力的盘曲在干涸龟裂的泥土之中。
恰好目睹这玄奇一幕的孤竹君把那截枯败的残根连背带拖的弄了回去,可惜左看右看也钻研不出什么奇特之处,往库房里一堆,便忘在了脑后。谁知一甲子之后,他偶然点查自家宝库,才发现那截残根不知何时已化作了一根光可鉴人的青玉简,其上无文无字,但灵光冲盈如清泉,倘若以潜心以神识接触,还能自上品出无数奥妙难言的玄机来——不偏不倚地,正是那部由老君化身尹寿子亲传的《太清经》。
黛玉身份与那些寻常的修真炼气士不同,自然也不能以普通的神通传授。不然好好的谪仙人,反倒给教成了半吊子总是不好。孤竹君思索了许久,特意在扮作小丫鬟出发前,央秦媪妪带他回了趟九嶷山,将那支若木青简寻出,把上面的神通妙法一一译了出来。妙光传给黛玉的服真五牙之法,正是取自《太清经》。
所谓五牙,乃是五行生发之精气,分别为东方青牙、南方朱丹、中央戊己、西方明石与北方玄滋。服食之仪轨亦颇为玄妙纷繁,此为老君妙法,故而此处不便赘述。而妙光传授黛玉服真五牙之法的方式也与俗世的耳提面授不同,是将秦媪妪转移出的道法玄种径直“种”在了黛玉的灵台之间。受种者只要心念一动,即可阅读个中内容,无文无字,却得心领神会。只是以目下黛玉的能力,仅得翻阅最为粗浅的“服真五牙之法”,待得她达到纳气凝精、精满神全之境,下一步的修炼之法便会于道法玄种中自然呈现。
历经波折,终于成功让黛玉接受了这部《太清经》传承,纵使因为过程中采取了某些不光彩手段而难免心怀愧疚,可孤竹君毕竟是将心中大石大大的放下了一截。他这一舒缓精神,后半夜便睡得香甜,隐隐听见外界簌簌沙沙之声不觉,如飘雨霖霖润于翠浓竹林,言语也形容不尽的清越天籁。
这一觉睡得真是舒坦。待熹微晨光透入室间,他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方才贪恋的从被窝里钻了出来。雪雁兀自酣眠,这小丫头素来都是如此,日常瞌睡极多,只要脑袋一沾枕头,身子往被窝里一钻,别说是窗外打雷,就是有人在旁边敲锣都叫不醒。倒是紫鹃朦胧中听见动静,也醒了过来,手臂刚一探出被子,就缩了回去,忙忙的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个团儿,打了几下哆嗦:“怎地忽然就这么冷了?”
“我去外间问问。”孤竹君毫不在意的把被子一推,下床,光着脚踩着鞋子就跑去了外间。外间的婆子、嬷嬷与小丫头们都已起身,各个都穿上了冬衣,显得身形均均匀匀的圆了一圈。见他这么大咧咧的就跑了出来,其中一个嬷嬷唬了一跳:“我的小姑奶奶,你怎么这么伶伶俐俐的就出来了?好歹披件衣服啊!”
孤竹君看了眼自己身上宽宽松松的鸭卵青茧绸寝衣,毫不在意的回道:“我又不觉着冻,披衣服做什么?我就是出来问一声。嬷嬷,怎么忽然这么冷,难道是外头落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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