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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半他就到了。
开得是之前的奔驰越野,好像没换车打算,两只儿童安全座椅赫然在后座。
下车时,纪荷看到他英挺的身姿先一愣。
相隔太久,早忘了他穿以前衣服的模样。
一件宽松衬衫,随意扎入下摆;西裤修身,长腿瞩目。
四目相视,纪荷有点尴尬地扯唇,朝他扯了一个不太成功的笑。
江倾撞上车门,手里拎一只橙色纸袋,到底稳重、做父亲的男人了,抓到她眼神,也不点破,唇角勾得比她成功。
一张英俊的脸,换旁人早五迷三道,何况他的眼睛那样深邃的看着人。
纪荷眨眨眼,无声问他手里拎得什么。
“黄金首饰。”
纪荷奇怪。
“阮姐是华人,我猜她喜欢黄金。”他径自解释。
纪荷接过袋子,发现里面至少十套黄金首饰盒,大手笔让她心酸酸的、又满足笑,“行,我替她谢谢你,现在人去买菜了。”
“住这里方便吗?”江倾随意的聊,“我刚才来,想买点水果,没看到大超市。”
“你不熟,当然找不到。”
江倾笑了一声,听起来五味杂陈。
纪荷转移话题,问他身后是什么人。
江倾瞥了一眼,朝她介绍,“民政局的两位干部。”
纪荷一愣,继而笑,“……哦。”
江局长地位使然,在非工作日打电话到民政局,让民政局局长派了两位干部,带家伙什上.门服务。
两个孩子本来在院中,见到他和外人来,齐齐跑回屋里。
江时年就算了,他对江倾从头到尾没表示过热情,昨天早上回来,一直赖在纪荷身上,连碰都不给江倾碰。
这会见他来,自己坐回客厅靠墙的小书桌画画,和他父亲如出一辙的桃花眸,不带抬一眼。
江倾走进这栋已经装修好的房子,稍加参观,只转完一层就失了兴致,来到儿子身后,看他纸上的高楼和高楼内部的电梯,小小年纪十分有逻辑,电梯井里还配带滑轮。
他唇角不由扬,手掌伸出,想撸撸他后脑勺,小家伙可能后脑勺长眼睛,不动声色往桌面埋,用全身抗拒他的碰触。
江倾眼底的光就这么半灭,残存着的笑夸一声,“画的真棒。”
小家伙没回话,在纸上涂得更快。
江倾不敢打扰,坐进沙发,朝另一头扶手上骑着的小姑娘勾手,“来爸爸这儿。”
毫无疑问这一声爸爸,唤醒江时念昨天早上的记忆。
白皙脸庞乐到变形,眼鼻子嘴全拱在一起,说她是小猪不像,说是人类小姑娘,这张皱巴巴的脸又实在难以鉴别。
江倾起身,将丫头从扶手抱进怀里,使劲搂了搂,接着亲她肉肉脸颊。
“爸爸!爸爸!”江时念毫无节操,才害羞着不敢靠近呢,几下一陪她闹,喊爷爷都行。
江倾在儿子那儿受到的伤,一下抚平。又固定着丫头脸蛋,垂首,狠亲三口。
江时念嘟嘴,“痛了!”
“哦,对不起……”江倾的表情毫无歉意。
江时念感受到他的恶意,忙把头偏过去,不给他靠近。
可惜一山更有一山高,那方早有埋伏,这丫头等于自动送上门,被他响亮一碰,立即嬉叫,“痛了!痛了!”
“痛什么?都没用力?”江倾笑,怀疑她夸大。
这时候纪荷从楼梯下来,刚好听到江时念喊,她抬眸,看到江倾身长玉立,穿着客用的拖鞋,在沙发前搂着小姑娘,像要把小姑娘揉到骨血里去。
一双眼热烘烘的,这样的眼神纪荷想,换成自己恐怕是受不住。
垂眸,拿着自己的照片,五味杂陈扬唇角下来,边说,“你胡须戳到她了吧。”
他面颊和下颚都干净,可难免有漏网之鱼,冒着细小几乎肉眼不可见的头,扎疼女儿细嫩的皮肤,从前,自己常这样被他弄痛。
想起在这栋房子里的往事,纪荷便不抬眸看他,径直将自己的单人照,递给民政局的工作人员。
耳畔,是他和女儿逗乐的声音,“扎到你了?”
“就是痛了!”江时念撒娇精本精,还会作比较,刺激她老子肾上腺素,“周叔叔亲地就不痛。”
“他亲你?”平淡的笑音,似乎无起伏。
“没有哦。”江时念想了想才答,前言不搭后语。
“不准让别人亲。”他立规矩。
“为什摸?”江时念不懂,她长到快三岁,的确没被男性这么亲过,这份独有的亲昵,是专属爸爸的,她不懂。
纪荷听到江倾爽朗的笑音,告诉女儿,只有爸爸可以亲女儿,在未出嫁前。
“出嫁是什摸?”
“就是爸爸老了,不能保护你,开始由另一个男人保护你。”
“你不保护人民麻?”
“你知道人民是什么?”
“我、哥哥、妈妈以外的人。”
这话由小孩子天真无邪的腔调发出,如烧红的烙铁在她父亲心上烫了一块。
江倾脸色惨白,变化过程仅在一瞬之间。
纪荷正看着工作人员在离婚证上打钢印,不经意听到此话,慌忙抬眸。
江倾抱着女儿,笑抖着唇问,“谁告诉你的?”
“周叔叔说的。”江时念天真,三两句离不开周叔叔。
“别乱说话!”客厅里鸦雀无声,就连填写着证件的民政局同志都脸色异样,纪荷在这死一样的寂静里,朝江时念制止了一声,并且接着解释。
“她说话颠三倒四,刚才还说人家亲她,哪有。”
“吼她干什么。”江倾眼神冰冷,眼角发红,扭头看她。
眼底意思清晰明了,这么急吼吼替那人解释?
纪荷哑声,“我怕你误会。”
“误会?”江倾痛彻心扉失笑,“一个三岁的孩子,没人告诉她,她能这么总结?”
纪荷要解释,他径自打断,“算了,这也是事实。”说完,抬眸继续看江时念。
不再看纪荷一眼。
……
手续办完,两人分道扬镳。
纪荷留他吃午饭,他没答应,径直驱车离去。
在院子里目送他,纪荷百感交集,空站了一会,回家问江时念,到底谁告诉她刚才那话的。
江时念瘪着嘴,泫然欲泣。
妈妈从没这么严肃瞪过她,她伤感了。
纪荷让她说,不说不准吃饭。
江时念是大胃王,这惩罚可不得了了,立马惨兮兮哭,哭了半天,纪荷在桌边工作,噼里啪啦打着电脑,丝毫不理她的无情样子,江时念更加难过,她本来要去求饶的,可突然有人进来。
于是,放声大哭。
“怎么了念念?”来人在玄关换鞋,穿得是和纪荷同款的男主人拖鞋,而旁边一双客用拖鞋,静静立在鞋柜里,仿佛还残留着江倾的余温。
周开阳一走进来就抱江时念,亲昵的哄。
纪荷冷笑,从屏幕前看他们俩,“你问问她干什么了。”
“怎么?”周开阳收到纪荷眼神,转头对上江时念的泪眼,“跟叔叔说,是不是惹妈妈生气了。”
“惹爸爸生气了……”江时念嘟着嘴,揉眼泪说。
“他来了?”周开阳昨夜没回去,照例睡在二楼客房,一早和阮姐到外面购物,拎了一大堆东西回来,水果、蔬菜、零食、玩具应有尽有。
此时,让阮姐拿了一只棒棒糖进来,哄着小丫头。
江时念馋棒棒糖,一边舔,一边词句清晰,“爸爸生气,没有保护我……”
“爸爸没有生气。”纪荷纠正。
“那爸爸走了……”江时念好像也知道自己错了,放下棒棒糖,对着周开阳,手足无措。
周开阳将孩子一搂,“你不要吓孩子,她什么都不懂。”
“不懂?”纪荷意有所指,“可有些大人懂,不注意说话方式,孩子向外传达时容易引起误会。”
周开阳笑意没了,挺莫名其妙地思考一瞬,接着了然,抱着念念来到她面前,轻声解释,“那天念念问他去哪儿了,我说保卫人民,念念说自己没被保护,是不是就不是人民。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点了头。”
“你可以敷衍过去。而不是笼统的一点头。”纪荷在键盘上的手指发抖,忽然想起今天早上的药还没吃。
从椅子离开,到餐边柜倒水、吃药。
周开阳看着她瘦弱的背影,颤声,“你们这样,误不误会也没差。”
他看到餐桌上咖红色的离婚证。
江倾和她虽然山盟海誓,可两人没有缘分。
自古有句话,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江倾也懂这个道理,不然怎么答应离婚?
甚至纪荷自己也懂,所以昨晚才崩溃说累了,想找回自我。
周开阳认为自己是最适合她的男人。
和风细雨地对她好,对她的孩子好。
可纪荷不领情,她固执着,用背影对他,“孩子不是你亲生,无法懂只言片语所造成的杀伤力。”
“那我上门跟他道歉?”周开阳艰难地一笑,“纪荷,既然离婚了,想太多,不是折磨彼此吗?”
“再离婚,我和他间还有孩子牵绊。”纪荷放下水杯,对周开阳抱歉皱眉,“真的,我会伤害到你。我现在很心痛他离开时的眼神,这种感觉你无法体会的。”
周开阳哑口无言。过了半晌,才掷地有声对她说,“我已经决定了,和你在一起,不介意你心里有他。因为总有一天,我能取代他,打进你心底。”
“……”纪荷头疼。
晚上再次下起大雨。
纪荷睡得迷迷糊糊,不知道是不是心结放下了,才如此坦然。
半夜却突然被一通电话吵醒。
摸出手机一看,孩子爸爸四个字疯狂跳。
她愣了一瞬,才缓缓点了接通,那边没声音,她眼睛在幽暗中像一簇广阔月野上的明火,飘飘荡荡,等待着什么……
“对不起。”良久,男性低哑、温绵的声音透着电波传来。
带着叹息般,让这头的纪荷热泪盈眶。
“早上见面时……我很努力的对你笑……后来还是说了重话……别往心里去……”
“你喝酒了?”纪荷擦干泪,从被里起身,靠着床头而坐,她周遭是孤零广阔的空间,几年了,自己都习惯了,可现在,久未体会的踏实感萦绕她周围。
“没多少……”江倾声音很柔,笑时带着一点儿气音,和早上冷漠锋利的样子天壤之别,“别担心……我酒量很好……”
“谁担心?”纪荷无语发笑,仍是关心他,“在家里还是外面?”
“家里……”
“哦,那就好。”纪荷低着脑袋,捻被面,一会儿无措蹙眉,一会儿下定决心般,“江倾……”
“在……”
“你回来,我特别高兴。”
“是么。”他怀疑口吻。
“当然。”
“纪荷……”
“嗯?”
“纪荷……”
“……嗯?”
“离婚快乐。”
“……”纪荷一下怔住,没料到他会这样说。
他后面还有话,很温柔温柔,让她十分意外和受触动。
“我也给你带了礼物,在茶几南瓜盆里,被念念放进去……如果还在,你告诉我喜不喜欢?”
“是什么……”这么问着,纪荷已经从被子里起身,踩着拖鞋,下楼察看。
客厅漆黑。
外头大雨倾盆。
她打开灯带,特意让灯光昏暗、静静享受这份隔着电波的生命力,超然物外,像每一回噩梦醒来,自己渴望的,能接到他电话的场景。
提开陶瓷的南瓜盖,纪荷笑了,看到里面一只普通到极至的布艺发夹。
甚至有一些些土气。
黑色方格,中央点缀着黄色小花。
“十五年前第一次见面,你就戴着这款发夹。国内已经没有了,我在泰国看到,带回来送给你。”他声音喃喃,“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什么……”纪荷拿起发夹,往发间夹去。
“祝你从头开始……美满幸福。”
“江倾,我很喜欢,谢谢你。”她又要哭了,想问问他在泰国发生过什么,身上有没有受伤,却始终错失时机。
他喃着。
“昨晚我在客厅坐一夜,想了很多,现在也想跟你说说,却突然发现不重要了,只有一句话,你记着……”
他停顿。
接着,纪荷就听到。
“人生是一本书,不到最后一页,谁都不知道结局,我陪你翻到最后一页。”
“什么意思?”纪荷惊颤,但愿不是自己想的意思。
“你懂。”
“不懂。”她是真的不懂,有一点慌乱的蹙着眉,心提着等他解释。
可他淡淡一笑,径自低声,“爱到极致,不可为继。十三年前,我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不怪你,你过得好,选择一个合适的人,比干等着我强。”
纪荷泪滑下来。
“就这样吧。”他想说的似乎完毕。本来,可能早上拿完证时,就会对她说,结果因为念念一句无心的话,闹得不欢而散。
这半夜打来,纪荷感动。
于是喊了一声,“等等。”
“你说……”
“年年的画你看了吗?”他早上离开,纪荷将两个孩子平时的画作发到他微信。
他一直没回复。
这时候,江倾说,“看了……”
“虽然开始艰难,我不想提起你,尤其沈清走后,给我造成的打击巨大,江倾,我甚至觉得沈清离世,比当时收到你殉职的消息还震颤我,因为从一开始我们高速分手,我就知道你可能很难再回来,我一直有准备的……可沈清不一样,沈清是我的影子,我没想过我自己会死去……”
“不不……”她突然改口,在听到手机那头他似乎也崩溃掉的气息声中,颤抖抢先,“接近鸿升时我有豪情万丈,后来允许你靠近我,想的也是和你一起奔赴战场,我可以在战场收敛你的尸身,但从来没想过我会单独看着你走远,连消息都得不到一个……我不怕死,我是怕一个人死……”
“纪荷……你要我怎样……我已经放你了……说这些让我痛……我千疮百孔……找不到具体伤口……你却待在别的男人身边……”
“不不……”纪荷哭,“江倾……”
“纪荷……你知道我多痛吗?”他终于找到发泄口,咬着牙对她痛哼,“昨晚回家……这栋房子对我而言只是坟墓……全是灰尘……没看见你和孩子的一点东西……我在客厅坐了一夜……现在还在这个位置!”
“你怪我吧。我当时的确要忘了你,我太害怕了,怕自己像沈清一样……”泪水滑过鼻梁,坠入手心的发夹,纪荷看不清墙上的画,哽声。
“你当时说过,为对方活着才难,我完全体会到。也感谢你十三年前的付出。但其实……以后我们该对孩子教育,欲爱人先爱自己,有的人比如你,可以在伤痛中成长、变得优秀;有的人比如沈清和我,我们会撑不住……原谅我对你所做的遗忘……我在失去你后得为孩子活着不是吗?”
他至今还不知道,年年之所以不理他,是因为纪荷在三个月前的清明节当晚浴缸中割腕,血水浸泡了她的身躯。
年年第一个发现她。
孩子吓到失语整整三天。
纪荷记得沈清离世时,自己在医院跟圆圆解释为国捐躯的意思,小姑娘说可不可以捐储蓄罐的钱而把爸爸退回来,可怜的圆圆当时七岁,她可以表达,可以哭闹。
年年却很小很小。
纪荷差点毁了孩子……
这痛,她在被抢救过来后,追悔莫及,也被自己吓到,她感觉这样的自己似曾相似,从高考那年就命运多舛,如今深深抑郁也不奇怪。
可纪荷骨子里认为自己不该这么脆弱。
在江中漂一百公里、在垃圾山为王、在电视台从无名小卒拼搏到全国知名大记者,这样的自己,才是自己。
她不接受,在浴缸吓到孩子的自己。
所以那会儿开始,允许周开阳接近当时破碎的自己,她没想过江倾会回来,如果知道他在世,她就算等到天荒地老也会牢牢为他守着。
造化弄人,虽然事先声明了,自己爱着他,周开阳知道一切,他表示愿意接受,纪荷才允许他试试。
但现在,明显对两个男人都造成伤害。
“你选择了他……”江倾笑颤,“我说了不怪你……”最后他问,“你是爱我的对吗?”
“如今说这些已没意义,江倾,我会让你知道,女性的强大不是由男人定义,就算我们分道扬镳,我和周开阳走到一起,也不会因此失去光芒。你爱我,或不再爱我,我无愧你曾对我喜欢。这样的我,对孩子,对你,对大家,都最好,不是吗?”
江倾不回话。
纪荷抹去泪水,很感谢他今晚打来电话说祝她幸福美满的话,这证明他也想通了吧。
“人生除了爱情还有很多。就像我们三年前重逢那次,我首先震撼你的昂扬正义,这给我的吸引简直超乎想象。我永远记得你在楚河街解救人质的画面,请继续这样发光吧,我的英雄。”
“纪荷,英雄又怎样,我失去你。”他声音平坦了,像走上一条开阔大陆,只是回眸相看,到底有些意难平,说着英雄又怎样,我失去你。
纪荷用手掌捂住自己唇,无声哽咽许久,才发自内心的一笑,带泪告诉他。
“我一直在。以你为傲。”
年年虽然受到刺激,知道江倾这个名字,是母亲的禁地。
但以后,纪荷会给孩子做好榜样,爸爸是英雄,不可亵渎。
“孩子的画,是我教导他们的,告诉他们有国才有家,我们每个人都不能为自己的小家活着,这也是沈清曾经教导圆圆的话,她虽然去了,但曾经努力过,我们不能责怪她。而我们的两个孩子还很小,已经懂这其中的一点点道理,他们对警察很向往,这是你的缘故。慢慢来,他们其实一直在等你,在爱你。”
在她的声音中,江倾安静了。
纪荷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坐在冰凉的地面,孤独靠着沙发,身边散落灰尘,那座房子,她的确久未踏入。
以后可能为了孩子会进去,但也只是这样了。
“纪荷……”他许久喃喃唤了她一声。
纪荷耐心等待,在他一出声后,温情回应,“我在。”
“这是第一次当你前夫……”江倾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听上去异常难受,不过,他倏地笑了,“以后……随传随到。”
纪荷怔。想到他那句,陪她翻到书的最后一页。猛地泪目。
作者有话要说:江倾变前夫,但他仍然是男主。这文是HE!!
思路理得好痛苦,各位久等,营养液暴涨,我对不起你们的喜欢,不过我下次还敢(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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