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正是栾城热闹的时候。
刚下过一场大雪,放眼望去,整个栾城都被鹅『毛』白雪覆盖住。
行人一深一浅的踩进雪地里,留下大小不一的脚印,时不时有孩童扎着红『色』朝天辫,弯着腰用手滚起一个个雪球。
除夕只有半天的大集,栾城百姓只能裹上棉袄子,纷纷走出家门置办年货。
酒楼雅间中,烧着上好的红萝炭,一个面容清冷的女子,手中捧着汤婆子,透过窗棂看向街边的行人。
立在一旁侍候的黑衣少年,垂头给她斟了一杯酒:“仙尊,属下已在归墟山筹备好拜师大典,您准备何时启程?”
女子并未说话,只是垂下的眼眸,望向了摆放在矮几上的一顶假发。
一转眼,便已经过去了七年之久。
往事历历在目,她却不愿再回忆起那一日。
可越是不愿记起的回忆,就越会在不经意间惦念起。
昨夜,她又梦见了那一日。
容上趁她施续命之术时,将她砍晕过去,待她醒来后,她已经被容上的下属转移到了归墟山上。
他早就安排好了她的退路,修罗王及其下属,都已被他斩草除根。
他留下忠心的亲信和死士,还留下花不尽的灵石珠宝,甚至连鬼宗门,他都留给了她。
可这些,根本就不是她想要的。
她疯了似的,连夜赶回蓬莱山断崖。
但断崖上遍布血泊尸首,有衡芜仙君晕倒在崖边,有萧玉清和天后被斩断手脚做成人彘。
所有人都整整齐齐,唯独就是没有容上的踪影。
是了,神明若是死了,便会化为乌有,连一捧骨灰都不会留下。
她不相信容上死了。
他总是能把所有事情都算计到,又怎么会让自己死掉?
她出动鬼宗门全部门人去寻找容上,最后也只在断崖边找到一顶假发。
她认识这顶假发,那是陆任贾的,上面带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他每日都会点香诵经。
她不知道陆任贾为什么会出现在蓬莱山断崖上,可她心中却重新燃起一丝希望。
陆任贾是治愈系木灵根医修,会不会是他救走了容上?
接下来的三年里,她倾尽一切能动用的人脉力量,在六界展开地毯式搜索。
她望眼欲穿,她翘首以盼,她无时无刻不希望听到他归来的消息。
可是,什么消息都没有。
容上和陆任贾,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她大病了一场,醒来后,似乎是想通了什么,她不再命人寻找他。
可她仍然相信,容上活在世间的某个角落里,只是他不希望被她找到。
虞蒸蒸放下汤婆子,葱白纤细的指尖抚上垂在颈间的月白『色』鳞片。
她会遇见他。
是了,总有一天,她会和他重逢。
黑衣少年有些无奈:“仙尊,您有没有听到属下在说话?”
虞蒸蒸瞥了他一眼:“不去,我不收徒弟。”
修仙界各大门派的掌门及长老都死在了断崖上,天帝也在那日毙命当场。
天界忙着推举新的天帝,阴谋诡计『乱』作一团,哪里有心思去管修仙界的事情。
这几年各大门派支离破碎,人心涣散,弟子们走的走,散的散,各个门派都成了一座空城。
也不知是哪个呆货,将她是木灵根双系修士的事情传了出去,日日有人上归墟山求她收留。
归墟山阴森森的,她觉得多收些人也好,正好去一去那阴气。
谁料这人越收越多,不知何时起,归墟山就成了修仙界唯一的修炼大派。
她不喜交际,明明从未管过那些名义上的弟子,独自居于栾城高殿之中。
可他们却将她奉为归藏仙尊,四处宣扬仙尊的名号,令归墟山彻底沦陷为修仙界弟子们的归所。
就因为她是世间唯一拥有灵力的木灵根,甚至还有弟子在人界为她修缮祠堂,将她当做木灵根修士的老祖宗,加以香火供奉。
她打着闭关的名号,把这些人扔给下属打理,倒也落得清静自在。
哪知道这些人竟然还得寸进尺,联名请求她出山收徒。
虽说因为容上的元神,她的修为突飞猛进,直接越过元婴期、化神期、炼虚期和合体期,进入了大乘期后期。
可成为大乘期修士,这就意味着,她即将要面临渡劫飞升。
一想起那渡劫的天雷,她就胆寒心颤,天天抓紧添补修为还来不及,哪有功夫去收什么亲传弟子?
许是怕他再唠叨,虞蒸蒸冷着脸道:“裴前,你若是再唠叨,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裴前是容上的亲信之一,他长得白白净净的,生了一张天生的娃娃脸,每次吩咐他去做什么事情,都会让她生出一种在雇佣童工的错觉。
她总是喜欢撂狠话,但她和容上到底是不一样,她也就是过过嘴瘾。
裴前和她相处了七年,自然也早就了解她的『性』子,他并不是很怕她,不过见她十分抵触,却还是乖乖的闭了嘴。
他顺着她的意思,神『色』自然的转移了话题:“接下来,您是要去红莲寺吗?”
虞蒸蒸垂下眸子,轻轻的‘嗯’了一声。
这七年里,她一直在逃避。
她不敢来栾城,也不敢踏入红莲寺一步。
除却归墟山之外,任何与他有过共同回忆的地方,她都不敢去触碰。
若非是她即将面临渡劫的天雷,怕是还不敢来故地重游。
她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可以顺利渡劫,裴前劝她将龙筋炖汤吃掉,有了那龙筋打底,必定可以承受那渡劫的天雷。
可她不想吃。
就算被雷劈死,她也不会吃。
虞蒸蒸伸手托着下巴,望了一眼窗外白茫茫的雪地:“衡芜仙君在哪里?”
裴前指着她曾经居住过的巷子:“还在周丞相的旧居里。”
虞蒸蒸微微颔首,抱着汤婆子站了起来:“也该到日子了。”
她嫌走楼梯麻烦,直接从三楼的窗户翻身跃下,待她平稳落地,她踩着软绵绵的雪地,朝着周深的旧居走去。
周深很争气,本来是要等大娘攒够银子才能进京赶考,可因为她在院子里埋下的银两,他第二年便去了京城参加春闱考试。
从乡试到会试再到殿试,他一举考中一甲进士及第,成为那一年的新科状元郎。
七年的时间,周深不负众望,如今甚至坐到了楚国当朝宰相的位置。
正想着,她却已经到了周深的旧居。
衡芜仙君正躺在院子里的藤摇椅上,手里抱着一盆含苞待放的白『色』昙花,似乎是在晒太阳。
听到门外有动静,他也没什么反应,除了虞蒸蒸会来找他,也没有其他人会来这里了。
她看向他手里抱紧的昙花,莫名的生出些辛酸之意:“你这半年过的如何?”
衡芜仙君笑了笑,煞白的面容上,泛起一丝笑意:“自然是好极了。”
虞蒸蒸吐出一口长长的气:“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微微颔首:“我还能活着见她一面吗?”
她沉默片刻,贝齿咬住唇瓣,却是不知如何作答。
当初山水坠落崖底,摔得死无葬身,连尸首都不知飘到了哪里去。
若不是山水在幻境之中,曾交给衡芜仙君一根缠绕在雏菊上的头发,她想救回山水都难。
她将那根青丝系在昙花上,为山水凝聚魂魄。
这七年来,衡芜仙君一直在用血滋养山水的魂魄。
如今山水的精魄已经养的差不多了,是时候用续命之术救回山水了。
可续命之术,是以命续命,唯有牺牲他的『性』命,才能救回山水,他又怎么可能活着见到山水。
虞蒸蒸望着那洁白的昙花,委婉道:“昙花绽放之时,便是山水重获新生之日。”
衡芜仙君自然听懂了她的话。
他垂下头,唇角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我只是想和她亲口说一声对不起。”
“你帮我转达也可以。”
虞蒸蒸走近他,轻声询问:“准备好了吗?”
衡芜仙君点点头:“来吧。”
她将微凉的指尖触至他的眉心,便有一道血红的琉光溢出,那红光被她引渡到月白『色』的昙花上,令昙花也沾染上一丝殷红『色』。
这一生的回忆,飞快的在他眼前闪过,犹如走马观灯,没有一丝停歇。
他听到虞蒸蒸低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对山水动的心?”
这个问题,她一直都很好奇。
他一生冷情,最爱用酷刑将人折磨致死,与容上的恶名半斤八两,都是六界之中令人畏惧的魔头。
他和山水几乎没什么交集,只是在幻境之中,被她赶鸭子上架定下了和山水的婚事。
到底是什么时候,衡芜仙君对山水动了心?
衡芜仙君没有说话,只是飞快闪过他眼前的回忆,蓦地停顿在那一日。
她一袭粉『色』杏裙,将翠竹拧成的手杖放进他手中,婴儿肥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若是用着不合适,晚些时候,我再给你重新做一根手杖。”
他这一生风光过,落魄过,他收过无数女子的礼物,但唯有这一根翠绿『色』的手杖,让他死寂平静了数万年的心脏,重新跳动了起来。
他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就是对容上他们发了那个毒誓。
——若是我说谎,那我这辈子孤独终老,亲眼看着心爱之人死在我面前。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爱上一个女人。
更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为了心爱之人,心甘情愿的赴死。
他的眼前逐渐模糊,心跳也越来越缓慢,可他望着那盆洁白无瑕的昙花,却是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他又回忆起山水幼时的模样。
她唇红齿白,头发扎成两个小揪揪,还肉嘟嘟的,很像是年画上的福娃娃。
他当时在想,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可爱的女娃娃。
好可爱的女娃娃……
虞蒸蒸垂下眸子,睫『毛』轻颤两下,在她鼻翼两侧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沉默许久,终是缓缓开口:“裴前,请一位高僧来引渡他的魂魄。”
裴前应了一声,再抬起头时,她已经带着那盆昙花离开了院子。
等虞蒸蒸一步一脚印的走到红莲寺,天边已然泛起了粉『色』的夕阳。
她踩着脚下的雪地,听着雪地中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一种莫名的孤独感油然而生。
除夕夜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时候,可上一次和家人团聚是什么时候,她早已经忘得干净。
来到这里后,她更是没有享受过一日的安稳日子。
她依旧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
她难以想象,若是她渡劫飞升后,享有无尽的生命,会如何孤独终老一生。
她似乎有些理解容上的感受了。
虞蒸蒸走着走着,便不知不觉的走到了红莲寺外的姻缘桥上。
姻缘桥上依旧锁满了同心锁。
一如七年前,她和容上一起来这里时的模样。
她无比后悔,那日她抽了疯才在同心锁上刻下自己的名字,还将同心锁锁在了姻缘桥上。
虞蒸蒸微微俯身,随手拿起了一把同心锁:“裴前,你带几个人来,连夜找一把刻着我名字的同心锁,若是找到了就撬开锁……”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愣在了当场。
她随手拿起的那把同心锁上,却是刻着她和容上两人的名字。
虞蒸蒸怔愣一瞬,又用手托起了一把同心锁,还是她和容上的名字。
她的瞳『色』微紧,下意识的绷紧了脊背。
她疯狂的在桥上暴走,一把接着一把锁的托起放下。
姻缘桥上的所有同心锁上,都无一例外的刻着两个人的名字。
虞蒸蒸,容上。
她看着看着,不知怎地,泪水便模糊了眼眶。
——这同心锁都是假的,做不得数。
——你看这桥上那么多同心锁,又有几人能白头偕老,终成眷属?
——若是这东西管用,月老的红线不就成了摆设?
容上不是说不相信这同心锁,那他又是何时将姻缘桥上所有的同心锁都扔进了河里,全部锁上了刻着他们两人『性』命的同心锁?
虞蒸蒸攥紧了手中的同心锁,声音微微轻颤:“裴前,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裴前并未应声,响起的却是另一道熟悉的嗓音:“谁还活着?”
虞蒸蒸的身子僵住,她缓缓的转过身,便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了那熟悉的白衣少年。
他斜倚在姻缘桥边,立在那棵千年榕树下,微风吹起榕树叶,响起簌簌的声音。
粉『色』的夕阳,透过树叶间隙落在他如玉的面容上,他嘴角在笑,一如在蓬莱山初见之日。
他身着白衣,唇红齿白,像是从画像里走出来的美少年。
那年她五岁,却懂得仰着头痴痴的望着他。
只听到他轻笑一声,温声细语的介绍道。
——我叫容上,天地不容的容,蒸蒸日上的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