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见善!
绿鹦是在徐善然进去之前先离开的,但没走两步,她就听见背后传来“砰”的一声关门声,这声响动就似撞击在她的心头那样,突然的一下叫她忍不住转头向后看去,可是这个时候,那带路的小丫头竟一转身挽了她的手臂,看似询问实则强迫地将她往前带着,嘴里还笑道,“绿鹦姐姐看哪儿呢,朱嬷嬷吩咐我带姐姐下去休息,姐姐可别走错了路。”
被拽着的地方传来仿佛极大的力道,绿鹦不受控制地随着小丫头的脚步前行,浑浑噩噩地也不知道转过了几个弯道朝什么方向,终于来到一间孤零零呆在角落,位置十分偏僻的房子前。这房子不止单独一间呆在这儿,周围仿佛也没人搭理,草木疯长又灯火寥落,一眼过去十分萧瑟。
绿鹦放眼看去,只见那屋子内边并未电灯,黑洞洞的也不知里头有些什么,外头的左近倒还有几个拿着灯笼的仆妇,只是一个个都膀大腰圆,十分结实。再认真一瞧,面孔也俱是陌生,只怕连混个面熟情也是没有的。
时至此刻,绿鹦的心已经晃悠悠差不多沉到了谷底。
那小丫头偏偏还在这时候推了她一把:“到地方了,姐姐快进去吧!”
绿鹦向前踉跄了一下,脚步刚有些迟疑,那些仆妇就一个接一个的走了过来,看神色绝不是想要好言好语地将她劝进去。
举目四顾,却不知什么东西能够依靠,是不是就是现在这样的感觉?
也许真到了绝境反而容易胡思乱想,绿鹦现在就突兀地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但并没有更多的时间给她分辨出此刻心里的感觉了,那些仆妇已经走得十分近了,她不得不在什么都没有准备好之前,就维持着僵硬的面孔,迈着同样僵硬的脚步,往那黑洞洞的房子里走去。
一步迈入,背后的门“砰”地一声就关上,视线所及间,最后一丝光源也被掐断,时间与空间似乎都被无限地拉长拉广,慌乱里,只有自己的心跳如擂鼓般响在耳际,还有那随之从外头传来的,高高在上的命令之声:
“今天去沐阳侯府,姑娘都做了些什么事情?”
“姑娘……”
“红鹉已经什么都说了!”
“姑娘……”
“老夫人什么都知道了!你若不说,就是欺主!打死发卖都在老夫人的一念之间!”
“姑娘没有……”
“姑娘是不是叫你撬了门?是不是去见了外男?”那声音厉声喝道,“还不说?真打算被卖入窑子里千人骑万人踏吗!”
“姑娘什么都没有做!”被逼到了极致,脑中岌岌可危的理智已经崩断,绿鹦蓦地叫喊起来,尖利的声音都暂时盖过了外头接二连三的话语,“是红鹉!是红鹉那贱婢吃错了药得了失心疯来攀诬姑娘!我知道红鹉为什么要攀诬姑娘!她心虚!她心虚!!她心虚!!!”
朱嬷嬷来到这一处暂时关押绿鹦地头的时候,已经是绿鹦进去的两个时辰之后了。
那几个守在门口的仆妇见了朱嬷嬷,立刻上来问好。
朱嬷嬷微一点头,便问:“里头的人怎么样了?”
仆妇有些为难:“一直在说姑娘什么都没做,是红鹉攀诬姑娘呢。”
“打开门,来两个人,跟我一起进去。”朱嬷嬷吩咐说。
那仆妇应了一声,便叫专管钥匙的开了房门,又另找一个手头上很有些力道的和自己一起,跟在朱嬷嬷身后走进了房间。
寂静与黑暗之中,时间的流逝总比平常要缓慢许多。
绿鹦根本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知道最开头的时候,外头还一句一句疾言厉色地质问,但在被她反复反驳之后,那声音就消停下去了。她一开始还有些庆幸,可是不过多久,在这自始自终的寂静与黑暗之中,惶恐又千百倍地袭了回来。
她们相信了我说的话吗?
姑娘会没事吗?
姑娘会过来救我出去吗?
她们是不是还在准备着什么其他的东西?
她们是不是走了?
是不是忘记我了?
各种各样的念头在脑海里交叉着撞击着又浸染着彼此,绿鹦最后只能靠着门抱膝坐下,一遍一遍地重复“姑娘什么都没做,红鹉是在攀诬姑娘,红鹉心虚”这些话,不止说给外头的人听,也说给自己听。
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成为事实。
她重复着,重复着,要自己彻彻底底地相信这一句话。
直到开门声突兀地在耳边响起。
一点光最先出现在视线之中,跟着这点光就似突地加入了利刃般骤然亮起,刺得眼睛生疼。
绿鹦一边听着开门声一边眼睛酸疼得直想闭起来躲开,却又舍不得这难得的光线,还是眯着眼朝那进来的几个人看去。
带人进来的朱嬷嬷并不急。
她就站在这边,一直等到绿鹦适应了光线,睁开了眼睛之后,才说:“红鹉将事情全说了,姑娘也承认了,现在你想怎么说?”
先看清楚了来的是老夫人身旁的心腹,再听得那句“姑娘也承认了”,绿鹦一时真的万念俱灰。
承认了,承认了……我想怎么说?我还能怎么说呢?……
“我……”
朱嬷嬷等了一会,但绿鹦一直没有把‘我’之后的句子说下去。
她耐心问:“你什么?”
“我……”绿鹦渐渐醒过神来了,她语气干涩的,有点飘忽地说,“姑娘太害怕了……贴身的丫头做出这样卖主的事情,姑娘还小,都被吓着了……姑娘做的什么事不合规矩了?姑娘一直规矩的……就是有些不经心的地方,也是……也是红鹉那贱婢撺掇的……”
朱嬷嬷不语,片刻后,再问:“你想清楚了?”又看了旁边的两人一眼。
那两人得了朱嬷嬷的颜色,立刻上前,一巴掌拍在绿鹦的背上,将颇为单薄的丫头拍到地上的尘土里,厉喝道:“看到朱嬷嬷在这里还敢满嘴胡诌吗?可见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绿鹦一下子扑到地上,也不知哪里撞找了,竟头晕目眩。但她还是努力朝朱嬷嬷的方向看了一眼,咬牙说:“就是看见朱嬷嬷!我才说这些话!——”
灯火之中,看的人不知道自己的眼神,被看的人却将其清清楚楚地看进了眼底。
那平素最是老成腼腆的丫头这一眼看过来,面上眼底竟都有几分凄厉。
看来再问也不会改口了。朱嬷嬷想到,忽而有点唏嘘,也不再多说,招呼几个人出去了,又再将门仔细关上。
那仆妇将门锁上,跟着朱嬷嬷往外走了几步,等交谈的声音不会被屋子里头的丫头听见之后,才问:“嬷嬷,那里头……”
“不要再做什么了,就等着吧,待会五姑娘会亲自过来接这丫头的。”朱嬷嬷笑道。
那仆妇“哎”了一声,心想好在自己刚才老老实实地按着吩咐,没有多去欺负那小丫头,不然倒回头来只怕就要被这小丫头拿捏了,再想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竟把一个七岁姑娘身边的丫头带进这种屋子里来,一般这里都是炮制那些卖主的丫头的……
那仆妇想着被关在黑屋里的绿鹦,朱嬷嬷却想着和老夫人呆了一个晚上的徐善然。
相较于今天晚上徐善然给她带来的震撼,绿鹦刚才的表现,仿佛都可以说是应有之意了。
普通的七岁孩子怎么会有那份城府与冷静?必定是开了宿慧啊。朱嬷嬷暗暗想道,也不知现在老夫人和五姑娘说得怎么样了……
徐善然正和祖母对坐着。
她们在老夫人那间佛堂里头,院中的丫头仆妇一向是不靠近这里的,少了朱嬷嬷,偌大的佛堂里除了被摇曳的烛火照得明暗掺杂、似笑似哭的佛像之外,也就只有坐在高大佛像下或枯瘦或矮小的两个人。
祖孙间的拉锯持续了一整个晚上。
由砸碎在脚边的瓷杯为开端,又以佛经上的最后一个字为结尾。
这段时间里,老夫人最开头就声色俱厉地对徐善然说了“红鹉将什么事情都说了”这句话,可在随后的时间里,却一点也不与徐善然交流,甚至不叫朱嬷嬷回答徐善然针对这句话的之后那句“红鹉说了些什么”的疑问。
一般这个时候,对普通人而言,便是心里没有鬼,也要因为得不到解释的机会儿焦躁难安。
但是从这一夜的开头直到结尾,老夫人都没有在自己孙女身上看见这一点情绪。
或者更详细点说,她在这一天晚上,并没有在自己孙女身上看见任何一点情绪。
没有焦虑,没有愤怒,没有不安,没有慌张,更遑论哀告求饶,撒娇耍泼。
自己的孙女就和平常任何时候一样,自己数佛珠,她就安静地坐在一旁;自己吃晚膳,她也跟着吃了几口;自己去佛堂念经,她也如同过去般先捡佛豆,捡累了再念经。
一丝一毫别的情绪也没有。
可是只要还是个人,她就不可能没有其他情绪。
只有一个解释。
这些安静的、宁静从容的表现,本来也就是自家孙女做出的表象。
从很早就开始,一直维持着的表象。
才七岁啊。
大老爷七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四老爷七岁的时候在什么?甚至她自己,七岁的时候,在干什么?
开了宿慧,就是这个样子吗?
老夫人转着手中的佛珠,一颗一颗转得极为仔细,那小叶紫檀手珠上的每一颗珠子都被磨得油润发亮,在烛火下闪烁着动人心魄的暗光。
红鹉下午所说的那些事情,并不值得老夫人太过在意。
究竟孙女才七岁,还一团孩气,不过是公侯家规矩严格些,要在普通人家里,和陌生的男童玩耍也无不可——大家还都是孩子。
让老夫人真正费心思索考量的,是自己孙女为什么会去做这些事,又以什么样的心态去做这些事。
——是觉得好玩?
——是在寻找刺激?
——是享受于对丫头的颐指气使,对长辈的阳奉阴违吗?
都不是。
今晚这两个时辰下来,张氏很清楚地这么想。
不是好玩也不是刺激,更不是对丫头的颐指气使,也不是对长辈的阳奉阴违。
自己的孙女思维足够清楚,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在千方百计地去达成自己想要达成的目标。
大胆,聪明,又沉着冷静。
现在还只有七岁。
前程真是不可限量啊,只怕送去宫中争那个位置,也无不可吧?
一颗一颗的佛珠在老夫人干枯的手指间转过。
六宫之主,母仪天下,帝国中最尊贵的女人,天下间所有女人的表率。
可都如此了,怎的还说那是“见不得人的去处”呢?
六宫之主也未必比普通人家的主母更快乐自在。
所以像这样的大胆,聪明,沉着冷静,早早知道目标,千方百计达成目标的不同寻常。
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放置在案台上的铜制滴漏在这静悄悄的环境中一会便要响起一声滴答声。
在那些滴答不知响起多少遍的时候,老夫人终于开口了:
“善姐儿,你有没有什么要和祖母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