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冠上狐狸精封号的焉容此刻还毫不知情地斜在榻上,夏夜蝉鸣阵阵,灯下聚了许多小飞虫,时不时凑过来往面上一扑,本就头疼难忍,更添烦躁在心。
萧可铮进来时她便是这么一副模样:衣襟挑开两三个扣子,虽未露出里头的春景,却因这一点儿不整齐多了几分轻佻随意;长发洗过未干,带着蓬松的湿意拢在身子一侧,将她衬得湿漉漉如着水的梨花;手中纸扇轻摇,白扇面上“随分良聚”四个娟秀字体如行云流水,生动精致。
“爷。”见他一来,焉容懒懒抬起腰,面上毫无血色,昏暗的烛光照在她脸上,显得面容多了几分蜡黄。
“你别起来了。”萧可铮连忙迎上去,将她身后两个垫子挪正,扶着她靠在上面。“怎么样,可好些了?”
“没什么大事,歇过一晚上就能好。”焉容皱皱眉,这么细小的动作都带动整个前额窜痛,真是病得不轻,可这是崔府不是萧府,她在这就是给萧可铮找麻烦,实在不该,裙香楼还有锦儿那丫头,不知道会不会遭到为难。
“你在这好好养病,也不会有人来打搅你,等你大好了,我会送你回去。”萧可铮取过先前提进来的食盒,将里头的荷叶粥端到她面前,亲自捏汤匙喂她。
焉容乖乖喝粥,十分受用,心里又琢磨着,为什么这几天萧爷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格外温柔。刚认识那会,他那张嘴就跟吐刀子一样,说句话恨不能把她剜成碎片,气得她头脑发胀,浑身发抖,可如今……
“爷今天同往常不大一样。”
见她眼里有几分疑惑,萧可铮淡淡道:“你如今病着,爷不欲跟你计较。”他心里从一而终地对她好,能有什么不一样。
听了他这句话,焉容却心里一紧,不敢再做更多的妄想,他只是看自己病了怜惜自己而已。“明日一早送我回去吧。”
萧可铮抬了抬眸子,压下眼底的一丝惊讶,还是点点头:“好。”不过是送她回去而已,钱都存着他那里,还怕人跑了不成?
他走后,焉容自己坐了一会,心里捉摸不透这位矛盾的爷,不过一会就困了。
第二日一早,焉容醒来浑身畅快不少,赶紧洗漱完毕,穿戴整齐,正好萧可铮亲自过来接她,两个人并排往外走,还未出廊子就见一位下人追赶过来:“姑爷,小姐又不肯吃饭,你去看看吧!”
崔雪的疯病又犯了!
不犯病的时候就是傻点,还听人劝,只要一犯病,就会不吃不喝大哭大闹,非得把整个园子的人都弄得心魂衰弱,萧可铮一想,若再不去哄哄她,待会要惊动他尚在病中的岳丈了。一看身旁只有刚刚过来的那位内宅下人,不放心让他送焉容出去,只好道:“焉容,你随我一块过去吧。”
不待她做出反应,便拉着她快步去了雪园,刚踏下台阶就听屋子里传来哭嚎声:“娘啊你怎么死得那么早,都是那个贱人害得你,都是她!”
萧可铮用手抚了抚额头,转身对焉容道:“站在门外不许进来。”又加快步伐迈进房里,见庞嫂一手捧着药碗,一手拍着崔雪的脊背,温声哄道:“小姐,小姐,夫人在睡觉呢,你小声点,别吵醒她。”
“你骗我!她被人害死了,死了!”崔雪瞪大眼睛,眼眶通红,眼球似要鼓出来一般,用手使劲推搡着庞嫂。
眼看着那冒着热气的药汁便要溅出来洒到崔雪的脸上,萧可铮一步窜进去,将庞嫂隔到一旁。
焉容小心站在门外,安静无声地看着里头的情景。
“阿雪,听话,把药喝了。”萧可铮蹲下用两手握住她的手,用这样的方法安抚她。
“铮哥哥,她们骗我,我娘死了!”一见是萧可铮,崔雪大声哭了出来,像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她们骗我!”
萧可铮一时心软,语气更加温和:“阿雪听话,你娘真的睡着了,咱们小点声,我喂你喝药。”
听得他柔声安慰,崔雪渐渐安静下来,喃喃道:“我不喝药,药是苦的。”
“不是药,我说错了,是汤,很甜的汤。”萧可铮松开手,从庞嫂手里接过药,放在口边轻轻吹了几下,入口一尝,温度刚刚合适。“来,喂你喝汤。”
“嗯……”崔雪止住哭腔,乖巧地张开嘴一口口往下咽药,那副模样当真像喝甜汤一样,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焉容立在门外静静看着萧可铮,他眼里的温柔如水荡漾,恍惚叫她忆起昨夜,他也是这幅模样,捏着汤匙,一口口将溢满清香的荷叶粥喂给自己。可惜自己当时头疼心烦,没有想过认真欣赏他满眼柔情的模样。
眼前这头发蓬松杂乱、满脸泪水鼻涕的姑娘长着一副讨喜的小巧模样,若是没疯,该是怎样的娇俏可爱。她是他的正妻,虽然神志不清却依旧有着顽强不可撼动的位置。
她是一介风尘女子,纵是内心多么不想堕落,可世俗眼里的她已经沾了泥污,也就是所谓的残花败柳,这样下去,迟早会扯上萧可铮背上薄情寡义的恶名。焉容心里像是被割开一个小口,看不见流血,却有肃杀和寂寥的风鼓进去。
恰在这时,门外一丫鬟心急火燎端着盆冷水进屋,两眼没看路撞到门边的焉容,将她推到了房中,冷水瞬时扬了一焉容一身,铜盆咣啷一声落地,巨大的声响将崔雪惊动,瞪大眼睛看向焉容。
“坏人!你是害死我娘的坏人!”崔雪一手打翻萧可铮手里的药碗,蹭的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也不穿鞋,直接冲到焉容面前对她又抓又咬,口中还呜咽含词。
焉容先是被吓蒙了,待反应过来的时候手背上已经有了痛觉,赶紧从崔雪的撕咬中挣脱开来,扯了裙子跑到房外。
“焉容!”萧可铮担心崔雪伤了她,将崔雪草草劝着躺在床上,赶忙追到院子里寻焉容。“焉容,有没有事?”
“没事。”焉容将手背在身后,眼神有些闪躲。
“阿雪神志不清,你不要同她计较。她小时候亲眼看见娘亲被人害死,因此很是排斥陌生又年轻的女子。”萧可铮一边解释,一边将她的手拉到身前,眼里尽是歉意。
“嗯……”焉容低低应了一声,想要将手抽回去。
“怎么回事?”萧可铮一看她的手背,上头有四五道指甲的抓痕流出暗黑色的血,看起来狰狞不堪,好似中毒一般。
心上似栓了道绳子往上提,萧可铮暗道不好,二话不说抬起她的手背,将唇凑上去往外吸血。
焉容一颤,眼底似蒙了一层雾水,越看他越觉得不真不切,可那手背上温热的触感却真实存在,随着他轻柔的碰触,一丝热流缓缓淌进心里。
外头太阳毒辣,像个熊熊烧的火盘吊在天央,焉容错开视线往一旁看去,只觉头顶坠落的晕眩感一圈圈如彩带般罩了下来,脚下一软向后跌去。
“焉容!”耳旁传来男子急切的呼唤声,最终化为耳畔虚无的回音次第消弭。
。
焉容醒过来的时候喉咙似火烧般疼,几经挣扎,眼睛终于打开,昏暗视线里有男人为自己擦脸,动作轻柔徐缓,带着丝丝暖意。“爷……”
“焉容醒了?”萧可铮眸子一亮,拿毛巾的手顿在半空。
“嗯,这是什么时候了?”
“刚到酉时。”见她挣扎想要起身,萧可铮连忙扶她靠到软垫上,话里满是歉疚:“府上的事,本不该牵扯到你,但还是让你受了委屈,你这次中毒,好在家里有郎中,叫来得及时才保你一命。”
焉容一惊,满眼茫然:“究竟是怎么了?”
“老爷子命人查了一通,是位叫夏莲的姨娘在阿雪指甲上涂了毒,现在已经被老爷子打死了。”崔致仁爱女心切,怎么肯让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给自己的女儿手上抹毒?万一她女儿舔手指的习惯犯起来,岂不是得白白毒死了。
焉容又是一惊,低头一看,手背上绑着雪白的纱布,伤口却依旧隐隐作痛,若不是有萧可铮为她吸毒,只怕自己也一命呜呼了。“这是针对我的吗?”
“兴许是,阿雪素来害怕陌生女人,逢看见便上前撕咬,凶手正是抓着这个特点想要害你。”说也奇怪,夏莲一直是个老实巴交的女人,当初留她也不过是见她姿色尚佳又身世凄凉,怎么会出这一套套的主意害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呢?萧可铮仔细一想,有些弄不通透。
“我来府上诸多打扰,还是早点回去吧。”焉容心生退意,不仅为那逝去的生命感慨,更因恐慌而浑身发寒。
“不要多想,好好歇息,等康复了再回去,老爷子也觉得抱歉,特给你备下许多补品。”萧可铮柔声安慰。
“好。”热情无法抗拒,否则也会叫对方觉得歉疚没被原谅,焉容只好盼着身体快快好起来,早点离开才是。
第二日一早,崔致仁从病床上将将爬了起来,手拄着拐杖亲自到焉容房中赔礼,虽说事情不至于大到这个要他老人家亲自出面的份数,但女婿昨天发作的模样实在让他心有余悸,单冲着他对她的上心程度,他也得过来会会这个风月女子。
萧可铮费口舌劝他一路,可崔老还是不肯听,挨到焉容房门前亲自敲门:“姑娘在不在?老朽亲来探望。”
此时焉容已经收拾妥帖,在别人家万万没有赖床的习惯,听得外头传来一声老迈的腔调,赶忙应一声:“在的。”心怀忐忑地过去开了门,脸上还带着温和笑意。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崔致仁昏花的老眼盯在焉容脸上,一眯再眯,突然眼睛放大,额头青筋暴起,拐杖直指她的身前。“你、你、你……”
一句完整的话尚未说清楚,崔致仁脖颈一直,身子直挺挺歪倒过去,手中的拐杖蓦地一松,骨碌碌在地上翻滚,顺着台阶滚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