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容回想当时挑拣瓮的情景,架子上摆了一排新旧不同的瓮,凡是懂点茶道的人都想挑一只旧瓮,新瓮的火气大,容易败了水,因此大家都是抢先挑的,焉容当时看好手头这只瓮,看没有人跟她争,便抱了下来,还对一旁空着手的念渠姑娘笑了笑以示歉意,现在想想,也许人家是故意不拿的。
她暗叹晦气,想回去再取一罐,刚要跟萧可铮商量便听畔上黄钟嗡的一声响了起来,声音震耳,取水的时间用完了。
萧可铮当先从她手里抢过旧瓮,在就近的地方舀了一罐子水,道:“既然如此,也只能将就了。”虽然茶道中水非常重要,但并不是说有了好水就能泡出好茶,只要后面能够弥补,焉容还是有很大胜算的。
湖心的水为何更好,焉容想,大概是流动的原因,活水则清,比较干净,岸边有人盥洗还有船只停泊,总有不干净的杂质混在近岸的水里,人眼看不见。《茶疏》里面的原话是这样:“唯波涛湍急,瀑布飞泉,或舟楫多处,则苦浊不堪。盖云伤劳,岂其恒性。凡春夏水长则减,秋冬水落则美。”好的时节,却没有好的取水之地,真是可惜。
不过事已至此,再怎么嫌弃水不好,也没有办法了,焉容有些怏怏不乐,还是尽快上了岸,将水倒在干净的锡制器皿里。
别说汲水,就连这烧水都有讲究,焉容取了坚木炭欲将其烧红,忙碌之际,见一位身着白衣的长者走了过来。
“先生衣衫洁净,且离远一些,免得沾了污秽。”
“既在人间,又怎么不能忍受人间烟火?”长者微笑,抚着白色美须轻叹,他本就是评委,四处走动着看看也是本分之事,何况喝茶喝多了,嘴再刁也分不出细微的差别,唯有在细节之处看个中高下。
焉容听他一语双关的话,心中微微一暖,连忙放下手中的活,亲自搬了座椅到一旁去请他坐下,并用手绢将椅面擦了个干净。这位夫子可不简单呢,先前考她书画,如今又考她茶道,不管是出于尊敬还是其他目的,她都当恭谨礼遇。
夫子姓矫,年逾古稀,却依旧满面红光,精神矍铄,额发童颜,他曾为翰林院掌院学士,十几年前辞官回乡,如今声望依旧远扬在外,却不爱搭理那些争功名的秀才举人,镇日里落得清闲,品茗弹琴,好不悠闲。
矫夫子优哉游哉坐在椅子上,越看焉容越觉得顺眼,看过她的字画之后原本以为她性子会十分孤傲,没想到私下里竟是这般温和懂事。只是见她眉眼间攒了几分愁绪,虽面上有几分笑容,却有些僵硬,又闻她不经意间一声轻叹,便关切地问:“你可有什么心事?”
“先前去湖心汲水,罐子漏了,只好拿湖边水凑合,怕是泡不出什么好茶了。”焉容如实回答。
“啊?”矫夫子深感遗憾,刚想安慰她几句,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便点点头,笑道:“你不要心急,兴许老夫能给你弄到更好的水!”
“真的?那太好了,麻烦您老了!”焉容顿感惊喜,面上愁云一扫而空。
“嗯,稍等老夫一会。”
矫夫子想到之前看到了宫里的一伙太监,他们刚刚用大水车拉了一车子的水,正停在小亭歇息。这水是给皇上用的,如今的皇帝年纪才不过四十几许,却已经开始服用丹药,寻求长生之法,听说荨山的水有延年益寿的功效,每日都命专人到荨山之上的御卿泉汲水,皇家汲水,肯定是要选择风水灵秀之地、水源澄净之处,所以这水,寻常人哪里能够喝得到。
好在矫夫子曾在皇上年幼时为他讲过经,做过帝师,声誉极高,太监不好拒绝,便送了他半瓮的泉水,矫夫子道过谢后,欣然而归。
“小姑娘,这水交给你了,泡出的茶可不能叫老夫失望才是。”
焉容满怀欣喜地接过,不多说感激的话,连连应下:“焉容定当尽力,请老先生放心!”
有了好水,焉容压力全释,她的水一定是最好的,其他姑娘若是有本事的,弄一坛尘封多年的腊梅雪水或者晨曦雨露,但肯定是比不上皇家所用的东西。
接下来将坚木炭烧制炭通红,去其烟焰,借其性猛,疾扇不歇,一鼓作气将水烧至沸腾,再将水倒进紫砂壶中,把事先称量好的茶叶握于手中再置于壶。三呼吸后,将一瓷盂倒满,再重投壶内,用以动荡香韵,兼色不沉滞。更三呼吸项,以定其浮薄,然后泻以供客,茶水只斟七分满,留下三分是情谊。
这壶茶泡得极好,乳嫩清滑,馥郁鼻端,完整嫩绿的叶片飘在澄净的热水里,氤氲的湿气将上等的浅绛彩山水纹瓷杯衬得莹润而富有光泽。玉色手指端着漆黑檀木盘恭敬奉上,美人举止优雅从容,面上笑容得体端庄,挑不出任何的错处。
这样的茶和这样的泡茶人,都美得清雅脱俗。纵是几位紧绷着脸的考官也不忍面色严苛,怀着欣赏公允的态度品评焉容泡好的茶。
矫夫子当先端茶,先看茶叶,再观茶汤,即欣赏茶叶在冲泡时上下翻腾、舒展之过程,以及茶叶溶解情况及茶叶冲泡沉静后的姿态,最后再品赏茶汤的色泽和滋味。
焉容看他从期待的眼神转为赞赏,嘴角的笑意也加深几分,心里便大松了一口气。
“倒没有叫老夫失望啊,哈哈。”矫夫子不说好坏,却说自己的心理感受,这自然影响了其他考官的品鉴,因此好评不绝,焉容越发喜悦,心里更是对他感激不已。
这一回合的茶道比试,焉容稳居第一,茶为最雅。
第二是一位叫作清影的姑娘,茶为最巧,她煮的茶与众人不同,是乌龙茶,因乌龙茶最讲究最复杂,所以前后工序不能出一丝一毫的错处,连同喝茶的人都要注意很多的礼节,若是她心理素质不好,恐怕早就搞得乱七八糟了。
第三是剪芯姑娘,茶为最艳,自古以来从来没有用艳来形容茶的,她这茶却透着一分女子的婉媚,用的是尘封三年的腊月梅花雪水,且别出心裁在水里放了两瓣玫瑰花片,使得茶里既有绿茶的沉淡,又有香片的清香;更值得一提的是,她长了一双非常好看的手,手指十分纤长,柔若无骨,肌肤莹白无瑕如珍珠般细腻,可见保养上确实下了一番功夫,指甲涂了金色和粉色调和的蔻丹,显得特别雍容又娇嫩。焉容觉得这是她见过的最美的手,仿佛自生下来就没有受过伤害一般,嫩得像刚剥皮的鸡蛋,这样一双手,在给人敬茶的时候一定叫人印象深刻吧。
茶道一关有惊无险地过了,还算顺利,只是接下来还有一个环节——喝酒,是最叫她头疼的。焉容特别不善酒量,还有陪客也没有多少经验,偏偏那要求还是与一个男宾搭配,两人喝下的所有酒加起来为参考结果,越多越好,这可真愁坏她了。并且不能光顾着喝酒,还要与姑娘们一道交流,谈古论今,吟诗作对。
至傍晚,蚕湖畔上也起了热闹的笙箫声,焉容听人安排落了座,透过半开的轩窗看湖上的风景,此时天幕垂下,黑暗笼罩着平镜般的湖面,天上正好是一道淡黄色的半月,规整得像黄翡做成的玉玦,倒影落在水上,随着波澜散成碎瓯,好像无数条涌动的银鱼。
耳畔丝竹交错,不知何时又夹杂了酒杯碰撞桌子的响声,焉容连忙回头,见萧可铮正立在桌旁,手中捏了酒壶的瓶颈轻轻晃动,一天之内,他又回来了。“你怎么来了?”
“来喝酒。”他答得简单,毫不拘泥地摆了衣袍坐在她身边,神态安闲得像是本应如此。
焉容一怔,其实她是打算放弃这一环节的,楚王不在,她便没想过再找其他男人,所以要是计酒的话,她大不了豁出去多喝几杯,免得成绩太难看,萧可铮一来,她又觉得多了些希望,还是问了问:“不知爷酒量如何?”
“一般般,不过比那几个老头强。”萧可铮朝对面抬了抬眼。
“……”焉容顺着看过去,心里放心了些,那几个人明明不过四五十岁的样子,怎么就成老头了?看衣服的话,倒是华丽得很,难不成是商人所以萧可铮了解底细?不过他们身材臃肿,尤其是肚子特别饱胀,焉容猜测大概是很能喝酒的,再看萧可铮,便有些失落了。“爷您不用太过勉强自己,能喝多少是多少,这也不过是个面子的事,不必较真。”
萧可铮白她一眼,晃眼前的酒瓶已空,又另取了一瓶拔掉塞子,悠悠道:“爷我自小练就一身千杯不醉的本事,生意场上从未在酒中吃过什么亏,你大可放心。”
这话倒是给了她一颗定心丸,既然萧爷这么厉害,就让他喝去吧,焉容看着他一杯杯从容不迫地咽下腹,这样的喝法和酗酒没有什么区别,她心里翻腾着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搅得她有些窒息。
其实她是见过他醉酒的情形的,就是他跟她说马知要成亲的那晚,他在她的面前彻底地疯狂,后来她才知道了始末,东邬的翡翠原石涨价前夕他在为资金着急,那般急迫的情形下他恨自己丢了萧家资产失了声望,导致自己举步维艰,因此会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在没有理智支配的情况下伤害了她。所以令萧爷醉的不是酒,是愁绪。
焉容轻抿了一口酒,只觉味蕾被刺激得又辣又苦,那一刻,她似乎尝到的是他的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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