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听江轻垂着眼眸,面上一片云淡风轻。
但他手中的灵剑却小幅度地颤动起来,见主人没有特别的反应,更加大胆地上下跃动着,好像在给下面的弟子呐喊助威。
沐吹寒看见了,朝着小悠一颔首,走到那些木桩中央。
周围的木桩感应到人,立刻飞快地移动起来,在他身周织成一片幻影,将他包围。
沐吹寒将剑平举,脚下仍然一动不动。
眼见得木桩越发逼近,旋转的横枝离他身周只有毫厘,再不动手就会在他臂上落下重重一击。
林絮从旁围观都已感觉惊心动魄,朝沐吹寒喊了声:“扶烟,你别愣着呀!”
就连高台上仿佛并不挂心的叶听江都忍不住加重了握剑的力度。
他知道扶烟为自己做了什么,而横枝所对之处,就是那只受伤的左臂!
叶听江再不能淡然,若是横枝再向前进一分,也许他会忍不住在众目睽睽下干涉试炼。
若是沐吹寒此刻能往台上看,便能将他担忧的神情尽收眼底。只可惜那些木桩挡住了他的视线,变化的幻影让他遗憾地错过了这样的细节。
千钧一发之际,众目睽睽之中,沐吹寒终于动了。他横剑劈开木枝,右足在木桩上凌空一点,整个人便轻飘飘地跃起,撤入身后暂时的空隙。
他的身子在木桩间不断腾挪游走,手中剑似乎只是轻触横枝,却总能于死局中开辟一条新的生路。围观之人早已提心吊胆,偏偏阵中人毫无所察,剑法说不出的飘逸灵动,如同在表演一支极危险的舞曲。
外门弟子从最初的震惊中走出,才发现他使的不是外门教过的任何一套剑法,不由得轻轻讨论起来:“这剑法我没见过,不过可真好看……”
“我还是第一次看扶烟师弟正经使剑呢,不知他用的是什么剑法。”
唯有叶听江心里如明镜,扶烟所用剑法看似灵动多变,实则翻来覆去只有八式。他没有用任何其他剑法,从头至尾一招一式,皆是叶听江亲自教给他的那一套。
叶听江找来剑法时,就知道这很适合少年。但他此刻也不由得感叹,少年是心中剑的主人,本当有更广阔的天地,是剑法局限住了他。
剑道天才大抵有两种。有些人领悟极快,习剑顺风顺水;也有些人初学艰难,但融会贯通后也能显示出惊人的实力。
少年习剑时的愚钝和此刻剑法的飘逸形成了鲜明对比,但叶听江毫不起疑,坚定地认为扶烟是后者。
场中,沐吹寒反手一格,抵住正前方的木桩。随着他最后的动作,那木桩渐渐减慢了移动的速度,不久停止转动。
阵破,试炼已过。
只留下阵中少年负剑临风的身姿。
外门弟子尽是惊叹之声。而长老之中,鸣筝朝叶听江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这小朋友当真不错。
叶听江也难得一笑。
掌门感叹道:“想不到最后竟能看到如此剑法,这孩子但凡有些修炼的天赋,今日我门下又要多一位弟子了。”
外门弟子哗然。掌门的意思很清楚,他极为欣赏扶烟在剑道上的能力,只要接下来根骨和灵资都勉强过关,便是答应收他为徒了。
林絮激动道:“扶烟,快,我们又能同门了。”
沐吹寒朝他一笑,林絮虽情绪激动,却莫名从这笑意里读出几分抱歉的味道。
他摸了摸脑袋,觉得应该还是自己看错了。
木桩撤去,两面水镜放在沐吹寒面前。为了给叶听江一个缓冲,他先将手伸向了测试灵资的那一面。
灵资由神魂决定,不会随着身体的变化而改变。他本体灵资极佳,修仙界千年难见,为了不震撼到临仙宗上上下下,沐吹寒刻意有所收敛。
好在这水镜的设计者从未想过有人会隐藏灵资,故而他反向作弊轻轻松松。水镜上呈现出的灵资只是中上,不算很差,但也赶不上林絮甚至莫骄所展现出来的,不至于引人惊叹。
掌门只觉差强人意,于是点点头。
沐吹寒微一闭眼,再抬起时看向叶听江的眼神竟然满是哀求。叶听江隐约有了点不好的预感,又安慰自己是想多了。
他已经给了扶烟隐藏体质的丹药,这最后一关一定也能顺利过去。等少年拜入掌门师兄门下后,他也会悉心保护,为他提供自己所能及的一切天材地宝,助他成就修仙之路。
虽然扶烟看上去更想拜他为师,可叶听江知道掌门才是对他更好的选择。
于是他终于和扶烟完成了今日的第一次对视。叶听江的眼神温和,满是鼓励。
沐吹寒垂头避开了这目光。心里升腾起一股诡异的同情,停云君至今都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呢。
但他脸上的表情和内心所想毫不相干,所有能看见他神情的人,都感受到了一股浓浓的绝望。
鸣筝皱眉:“他怎么了?”
沐吹寒的手正要放上水镜,忽然撤回,仿佛用了很大的勇气:“我想退出试炼。”
作为最后试炼的弟子,他如今算是全场的焦点。此言一出,所有外门弟子都不解:“他做什么?”
修道的坦途近在眼前,他为什么要放弃!
林絮斥道:“你说什么胡话呢!”
只有叶听江终于捉住了一直以来的异常感,他似乎知道少年不对劲在哪里了!
正在这时,掌门摇头温声道:“你在顾虑什么?若是这时退出试炼,就没有下一次机会了,你必须离开临仙宗。”
木桩那关不过,弟子可以在外门继续待下去等待下次试炼。
但若是天资或根骨不足,那么就等于被宣判了修仙之路的死刑,弟子也该绝了这条心。
所以在这个关节上放弃,临仙宗会将他视作后者,外门也不会再接纳他。
沐吹寒闻言,似乎又在犹豫。他没有更多时间思考了,忽然豁出去似的下定了决心,咬着唇重新伸出手。
就在这时,所有弟子都见到台上高坐的黑衣剑修站起身:“不要!”
掌门转过头,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师弟。
可是这句话已经来不及了,少年的手已经按上了水镜,镜中逐渐开始涌起紫色雾气。
这颜色让所有长老振奋起来。
代表着最适合修炼的紫色!
然而当他们再仔细凝视时,就会发现那千丝万缕的紫色灵流并没有流入少年的身体。相反,那些灵流争先恐后地从他指尖涌出,在镜中凝得愈加深邃,几乎要变成一阵黑雾将他吞噬!
外门弟子从未见过这样的画面,林絮拉住身边一个相熟的弟子,紧张道:“这紫色应该代表着很好吧?”
那名弟子也说不出道理:“但扶烟师弟为何会灵流逆流……”
长老们却鸦雀无声。在半晌寂静之后,鸣筝才打破了沉默,她面朝着叶听江,语带迟疑:“五阴融心?”
叶听江还是没能阻止事情发生,沉痛道:“是。”
沐吹寒本来浑身的力气都被水镜抽走了,现在终于听到了这一声“是”,顺水推舟地身子一软,跌倒在地。
虽然假装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但他意识还很清醒,听到周围一阵忙乱的杂音,随即有一个人走近,将他轻轻抱了起来。
凭借手掌的温度,碰瓷过不止一次的沐吹寒立刻认出,那是叶听江的双手。
他一动不动,放弃了对身体的掌控,任由叶听江抱着他走。
由于出了这件大家都无法预料的事,试炼草草收尾。弟子们散开,沐吹寒听到一阵匆匆的脚步声,随即是林絮的声音:“停云君,扶烟他要紧吗?”
叶听江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听上去有些自责:“没事,你先回去吧。”
林絮坚持道:“我是他舍友!我很担心……”
“他醒来我会告诉你。”叶听江耐心道:“情况有些复杂,你在外面等一等好吗?”
林絮这才没有继续跟上来。
沐吹寒感受到他被抱进了一间屋子,轻柔地放到床上。
叶听江仿佛在不远处坐下了。又不知过了多久,有几人推门而入。
率先响起的是鸣筝的声音:“叶师弟,他怎会是五阴融心之体?”
“说来话长,”叶听江叹了口气:“其实我们初遇,并非他告诉你的那样。师姐,他是叶家人送给我的,炉鼎。”
说出最后两个字时,他有些不忍。
掌门叹道:“师弟,既是如此,你又怎会把他送入外门?”
叶听江道:“我原是希望他不要被体质束缚,通过试炼。但我没想到他未服下遮掩的丹药,察觉不对时,已来不及了。”
当时扶烟看他的眼神定有隐情,也许那丹药不见了。但他又害怕真如掌门所说,被逐出临仙宗,最后还是去触了水镜。
掌门为难道:“叶师弟啊,叶师弟。”
鸣筝摇头道:“叶师弟,你,唉。你与他既已是那种关系,怎还想当然将他放到外门!”
语罢,三道声音齐齐响起:“什么关系?”
其中一道沐吹寒能认出,是掌门,其他两道却很陌生。趁着没有人注意他,他偷偷睁开眼,发现那是一男一女,正是剩下的两位五峰长老。
“我那日造访映雪峰,叶师弟竟,竟……”鸣筝顿住了。
另一名女修名唤素霓,催促道:“叶师兄他如何?”
鸣筝道:“他竟与扶烟一同在用午膳!”
“嘶——”剩下的男修商枝倒吸一口凉气:“这哪里是叶师兄平日所为?看来确实是关系匪浅哪!”
叶听江难堪地咳了声,提醒聊得兴起的三人,他本人还在场。
鸣筝道:“如今五阴融心之体的消息已闹得沸沸扬扬,不久外宗也都要知晓了。为今之计,叶师弟你只能直接办了合藉大典。”
“正是。”素霓与她一拍即合道:“我临仙宗名门正派,即便他是炉鼎体质,也不能苛待,道侣的名分总得给。”
叶听江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只好道:“你们误会了,我未曾碰过他。”
商枝立刻道:“未曾碰过他,却愿与他共用午膳,叶师兄,这才称得上是纯粹的爱啊!”
沐吹寒一直在暗笑,原来在师兄妹心中,停云君与人一同吃饭便已是顶了天的难得。
那他可真是不胜荣幸。
鸣筝苦口婆心:“叶师弟,你该趁早看清你的心。五阴融心百年难出,若不能保护好他,让他被其他有邪心的修士掳走,后果不堪设想!”
“正是。”剩下几人附和道。
最后还是掌门发话:“叶师弟,既然如此,我是万万不能收他为徒的。若你对他有意,你们便尽快成婚,我会为你们主持。”
沐吹寒现在只期盼他们聊得再起劲些,不要往自己这看。不然就立刻能目击到一个昏迷病人不该有的,藏不住的笑容。
真好,临仙宗五峰长老除了叶听江,个个都是人才。
叶听江百口莫辩:“我并无此意。”
“那你就便收他为徒,好生教导。今日我见他剑法,便知是你教授。”掌门语重心长:“映雪峰上只你和剑灵,师弟,也该有个人陪着你了。”
叶听江回忆,从剑道初成到如今,他从未动过收徒的念头。倒也不是排斥弟子,只是他自问一心剑道,难免对徒弟疏于关怀,不想耽误少年人的前程。
包括扶烟,他也总觉得掌门较他而言,会是更好的师父。
但现在一想,这分明都是他一厢情愿。他从没有考虑过扶烟的想法。
更何况,少年为了将他从梦魇中唤醒,牺牲了那么多。
他之前觉得自己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但在师兄妹一番夹攻之下,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只觉得若不好好呵护扶烟,简直天理难容。
叶听江心上愧疚越来越浓,叹气道:“是我害他如此,我会收他为徒,护他周全。”
鸣筝笑道:“叶师弟你早该如此!”
沐吹寒人躺在床上,什么都没做,但四位长老已经替他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他其实还有些意外,在试炼时自爆炉鼎体质只是第一步,昏迷则是第二步为了引发怜爱。他原以为自己醒来后还需运筹帷幄用心谋划,谁知一切已然水到渠成。
而且长老最后拍定的“收徒”,对他来说是上上之选。虽说合藉道侣的吸引力更大,但沐吹寒明白培养感情须得细水长流,不能揠苗助长,师徒关系原是最好的缓冲剂。
于是,在这个档口他悠悠醒转,轻轻地咳嗽了声,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鸣筝见状,立刻带着师兄妹一起退场,贴心地为他们掩上了门。
叶听江将他扶起,半坐在床上,关切道:“你醒了。”
“仙君,你来了。”沐吹寒露出惨白的微笑,嘴唇干涩:“我的体质,是不是大家都知道了?”
说着,两行清泪从他眼眶划下。
叶听江手足无措地安抚他:“别怕,这里没有人会对你做什么。”
沐吹寒的眼泪却断了线,哭得梨花带雨:“仙君,我是不是完了,我是不是再也不能修炼剑道了,我……”
叶听江道:“不会,不会,你放心。”
沐吹寒却像是听不懂话,只是喃喃地重复:“我完了,那些人会来抓我,他们会把我关起来,很冷,很黑……”
说着,他在床上缩成小小的一团,用手圈住自己的身体,看起来分外脆弱无助。
叶听江越发心疼。从这只言片语,不难想象少年在见到他之前经历了怎样的痛楚。
他无法可施,最后竟神使鬼差地抱住他:“没有那些人,没有人会伤害你,我会护你自由。”
他承诺道:“我会收你为徒,你以后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没有人能干涉你。”
沐吹寒伏在叶听江肩头抽泣,慢慢地,过了许久才终于平静下来。
方才的眼泪酝酿了太久,一时半会还真停不下来。
等到他彻底安静了,叶听江才松开他,递过去一块雪白的手帕。
沐吹寒缓缓拭去脸上泪痕,这才因刚才的失态羞愧地低下头。
叶听江这才犹豫道:“你没有服丹?”
沐吹寒朝后一靠,似乎不愿回忆。他很小声地回答:“丹药,不见了。”
他丢东西的事已经传得外门皆知,叶听江就算去查问,也不会查出任何问题。
“怎么不告诉我?”叶听江问。
沐吹寒蓦地抬头:“我,我联系不到仙君。”说完他又黯然道:“仙君这一月,也不曾来找我,我以为仙君是再不想见我了。”
叶听江语塞。
从小悠那得知扶烟是如何救了自己的时候,他其实想立刻去外门找到人,深深道谢。
但叶听江当时又多想了一道。扶烟明明不想回外门,却在重伤之时坚持离开,究竟为何?
他思来想去,只有可能是试炼的说法说动了他。扶烟想要堂堂正正通过试炼,证明自己。
因想到了这一点,叶听江耐着性子没有去找少年,怕让他分心。只有在试炼这一日,才亲自到场。
他本想,若扶烟能被哪位长老收入门下,他会拜托长老多多照顾他,绝不会亏待于他。却未曾想那丹药丢了,扶烟也没有任何办法告知自己。
叶听江自责不已,又道:“你这么害怕,又为什么还是放了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