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掌观真人异常恭敬的态度,母亲却是摇了摇头道:“师兄,与您说了多少次了。您就是我师兄,不是其他的什么人。主子、小主子一类的话,从今以后休要在提起了。至于他今儿过来,倒是一件好事。说明他总算从那件事之中走出来了,有勇气敢来见小瑶母子了。”
母亲的话音落下,掌观真人却是轻轻摇头道:“主子,当年若不是您,将我从死人堆里面救出来。又代师收我为徒,传了我一身武功。最终得以手刃仇人,为家人报得大仇,我现在尸骨早就寒透了。从被您救了那一天起,我就认定您就是我的主子,一日为主,便终生为主。”
掌观真人的这个态度,母亲只是轻叹一声,走进了存放陈瑶灵柩的屋子。带着跟在身边的那个年轻女子,给陈瑶敬上一炷香,又站在陈瑶灵柩之前肃立良久后,才转过头对着女子道:“京娘,你带着孩子先去休息。我在这里与你师伯,有几句话要说。一会,你在带孩子过来。”
听到母亲的吩咐,抱着孩子的京娘转身,在一个年轻道士的带领之下,去偏房休息了。在京娘离去后,母亲又看了看面前陈瑶的灵柩一会,才轻轻的道:“师兄,还是那句话,您就是我的师兄。这是师傅当年定下的,我们作为弟子,是不能违背她老人家定下规矩的。”
“师兄,这次来,我除了看看小瑶之外,还有两件事要拜托师兄。一个是,小妹膝下只有这一子。他虽说为人聪慧,武功也尽得我真传。可毕竟年轻气盛,表面上看着圆滑,实则还是外圆内方,行事也有些操切。而且,他的杀气也有些过重了,忘记了刚柔并济才是大道。”
“现在又被他父亲拔的那么高,很容易被权利眯花了眼。小妹最担心的,便是他遇事不知道退一步更加海阔天空,而一味的过于刚硬。尤其是眼下大乱将至,他这个性子小妹很是有些担忧。今后,还求师兄看在小妹的面子上,在他遇到难处的时候拉他一把。”
说到这里,母亲轻微叹息一声,看着面前的陈瑶灵柩,良久才继续道:“其实,我并不想让他去做到那个位置上。我自己教出来的人,能力我还是会清楚的。他的才智做那个位置,的确要强于他的父亲。可这君临天下,却不是一味靠着强压就能够做到的。”
“常言道治大国犹如烹小鲜,刚柔并济、双管齐下才是硬道理。可他的性子过于操切,遇事又不容人,现在天下大局又是这么一个局面,眼看着大乱在即。他的性子,不能不让人担心。这些日子我夜观天象,发现三凶星光芒越发的暴涨。而紫微帝星,却也是越来越暗。”
“还有那颗升起的新星,虽说光芒越来越强,可却不知道会应在谁身上。他父亲励精图治二十余年,虽说勤政有余,可却因为自身才干所限,又不知道用人所长的道理,事事都要亲力亲为。也许是因为老王爷当年所作所为,用人只知道取一味的对他,对朝廷所谓的忠心。”
“然而却不知道,为君之道就在与用人所长。而且为人又有些过于循规守矩,做事上也受了早年经历的影响,也过于谨小慎微。对于那些已经不合时宜的祖制,半步雷池也不敢迈。结果近二十年下来,非但未能收拾世宗皇帝丢下的乱局,反倒是搞出了这么一个乱摊子。”
“眼下土地兼并日益剧烈,使得贫者愈贫、富者愈富,吏治败坏、宗室横行无忌。所谓太平盛世,不过是下面官员为了迎合他所谓的圣意,搞出来的一个虚幻而已。宗室、吏治、土地诸多问题,虽说未必是烂到了根子上,可每一项都是牵连甚深,都更需要更加的谨慎才行。”
“再加上那个神秘的桂林郡王府,更是乱上加乱。小妹的那个亲家,绝对不是那种平常人。如今他交出海外通商之权,未必会真的甘心。以他桂林郡王府富甲天下财富,搞不好此次天下大乱的源头,就会应在他的身上。应对如此凶险局面,他性子还需要好好打磨一下才行。”
听到母亲提起黄琼的父皇,掌观真人苦笑道:“就是为了这么一个才干平庸的人,你与师门闹翻,放弃了本该属于你的掌门之位。就是为了这么一个平庸的人,你辜负了老王爷对你厚望,放弃了灭国之仇。就是为了保住,这么一个平庸人的皇位,你在冷宫一待就是十八年。”
“就是为了这么一个平庸之人,你几乎舍弃了一切。人这一生,又有几个十八年。没遇到他之前,你是那么的自信,是那么的光彩照人。江湖上,提起你这个医武双绝,才华冠武林的寒冰罗刹,那个不畏惧三分。老王爷的幕府之中,提起你这个智多星,又有那个不敬畏。”
“十八年后的你,却再也不负当年的风华。如今那个曾经虽然冰冷,但却风华动江湖的你,两鬓都已经有了白发了。就为了这么一个平庸的人,你舍弃了几乎所有的一切,放弃了灭国世仇。还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如今更还要为他出手收拾乱摊子,真的值吗?”
掌观真人的这一番话,母亲却是沉默良久后才幽幽的道:“师兄,他在我这里只是我丈夫,并非是什么一国之君,更不是其他的人。何况,我当初宁愿被很多人责骂,决定放弃父亲亲手创下来的基业,不单单是为了他。更多是为了这天下的百姓,免遭生灵涂炭与兵灾之苦。”
“至于其他的,师兄这就是命,不是你我凡人能够改变的。三十年前洛河边上那次偶尔间的相遇,也许就是这段让我再无回头可能的孽缘开始。哪怕明知道他那里,对于我来说不是我想要的,可我却依旧义无反顾的跳了进去。多少次都想回头,可最终却还是彻底陷了进去。”
“至于国仇,大唐既然已经亡国百余年,人心再无怀念旧朝。何必又为了一己私利,搞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当年父亲虽说苦心谋划十几年,掌握了这天下大半兵权,可远未到控制全局如曹阿瞒那般,随心所欲地步。即便他真的登基为帝,恐怕也要重蹈藩镇混战的旧局。”
“师兄,恢复所谓大唐,自大唐亡国之时,便从来只是一个梦罢了。也许我一直都很冷静,所以从来都没有想过恢复旧国。更不想因为大动干戈,而使得天下百姓流离失所。师兄,几个人,或是一个家族的野心,不该拉上天下人去陪葬。哪怕那个人,是我的亲生父亲也不行。”
“而掌门一事,师傅虽然这个想法。可我却知道本门一向讲究清静无为,而我自己的心思太杂,绝非最佳人选。我若是真的做了掌门,对于本门来说才真的是灭顶之灾。我的身世,我的父亲与丈夫,都决定了接手这个掌门之后,本门再无法有如现在这般脱离这尘世。”
“师兄,有些东西明知道自己不适合,该放弃的时候要放弃。过于贪恋自己不该有的东西,那对自己、对别人都很不负责。所以,师兄也不必为了小妹而遗憾。人生在世,不是所有东西都一定要得到的。做人要懂得取舍。现在我有丈夫、有儿子,也有了孙子、孙女,这很好。”
“也许寒冰罗刹这个名字,跟着我实在有些太久了,也被人抬得太高了。江湖上的人,只知道我医武双绝。便是父亲,也只知道我才智卓绝。他们却是都忘记了,我也只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着七情六欲的寻常人。更是一个当遇到该遇到的人时,也会动心的寻常女人而已。”
“高处不胜寒,走下来、走出来,放过别人的同时,更多的也是放过我自己。至少,我可以不用活得那么累,做回真的我自己。师兄,往事如烟,过去了便过去了。现在提起来,只是给自己重新套上那个,自己当初曾经想法设法,要摆脱掉的桎梏。看开一些,才是最好的。”
母亲的这些话,让掌观真人不由得沉默了下来。母亲话中的意思,掌观真人听了出来。自己这个在神坛上待太久的师妹,在所谓的功名利禄前,最终还是选择了家庭,选择了丈夫与儿子。当年如此,现在更是如此。哪怕她口中那个家,根本就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家。
唏嘘良久,这位一身仙风道骨的掌观真人,才道:“这些年来,你真的就不曾后悔过吗?尤其是那冷宫的十八年,真的就一点没有后悔过吗?为了那个平庸的人,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放弃了那么多的东西。不仅仅是偌大的基业,更包括你那十八年的自由。”
对于掌观真人不死心,母亲却是微微一叹道:“师兄,本门心法一向讲究道法自然。虽无道家之相,却是有道家之实。我以为您在本门修道多年,已经悟出了修道真谛。却是没有想到,您读了这么多年道藏,还是没有能放开心中那一股执念,还是没有做到真正的清静无为。”
“这世上一切事物,有因就一定会有果的,万事皆逃不过因果二字。我的性子,您还不清楚?这些年我若是后悔过,这世上又有那道墙,能阻挡我离开?若是后悔过,我会留在那里十八年?更何况,你我师兄妹这么多年,你何曾见到我做事后悔过?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说到这里,母亲却是面带苦笑,语气之中颇多自嘲道:“我劝师兄,放下心中执念。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又何尝放下心中的执念,迈过心中那道坎?否则,也不会之前,拜托师兄多照应自己儿子的话了。明知道自己是闲云野鹤的性子,却还在在那里苦守这么多年了。”
“无论再怎么道法自然,终究扭不过人心。凡事,一旦涉及到自己亲人,这心首先就乱了。看破红尘,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这句话看似简单,这世上却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做到。人一旦动了情,就自然有了牵绊。师兄,小妹之前话多有得罪,还请师兄多多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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