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黄昏,夕阳犹存淡淡的温热,一丛碧竹在晚风中摇曳,摇落半窗疏影。
太极殿的宫门开了,三四位着紫袍绶带的官员徐步走出,面上是掩不住的疲惫之色,彼此已无气力多言,只互相拱手告辞,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宫。
李连轻手轻脚进了殿。铜胎掐丝珐琅彩螭龙香炉内,沉水香已燃尽,白色的灰烬沉没在炉底。
宣成帝正负手站在敞开的轩窗前,目光冷凝。入春以来,朝事繁多,第一桩,便是外邦朝见,西戎愿意称臣,和谈必然重新启动;第二桩,便是因三月临安地动而推迟的春闱会试,朝中几派就考官人选,争论不休;再有,黄河水患预防,皖南官场贪腐案,一桩桩一件件……待得诸事议完,一天也竟过去了。
李连憋了一肚子的话,揣测着宣成帝的心思,小心翼翼问道:”皇上,今日午膳用得匆忙,现下可要垫补垫补?“
宣成帝沉默了半晌,并未接话,而是转身走回御案前坐下,执笔批起了奏折,一本批完,又抽出下一本。
李连重新焚了香,又为宣成帝换了杯热茶,退至一旁,屏息静气,将自己化为与墙壁一样的背景板,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听得自鸣钟叮咚的一声,室内的光线黯淡下来,须臾,有宫人低低禀报后进来,将殿中的灯烛依次点亮。
李连躬身上前,硬着头皮提醒道:“皇上,该用膳了。”
宣成帝终于放下手中的朱毫,揉了揉眉心,忽然淡声问了一句:“她走了?”
这个”她”是谁,李连心知肚明,轻声道:“顾娘娘已于巳时离宫。“一面说着,他不由微微抬头,想看看一眼天子的神色。
宣成帝的面色在灯光下晦暗不明,他摆了摆手,起身朝外走去。
李连不明所以,待出了殿门,看见御膳房的人正提着食盒站在外面,忙用口型示意了“且等着”,自己小步快跑缀在了宣成帝的后面。
宣成帝走的方向,这些日子,李连再熟悉不过,闭着眼睛,他也能从太极殿走到这里。
“皇上,“李连一脸为难,壮着胆子,低声道:“今日是新晋宫嫔入宫的日子,您......“
话音未落,李连只觉一道乌沉沉的视线落在了他脸上,他咽下了还未出口的话,讪讪的陪笑。
”多嘴!“微凉的嗓音不轻不重地敲打了一句,宣成帝移开视线,径直推开门走了进去。
原先跟随顾清玥的凤仪宫旧宫人,一部分随着她出了宫,一部分去了东宫服侍允衡,人去楼空的露华宫,唯有几个看守的宫人,零星点着几盏宫灯,在这皎皎月色与星光下,透出几分无言的寥落。
没有想到宣成帝会于此时过来,闲散的宫人惶恐不已,慌忙跪拜行礼。
宣成帝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缓步迈入内殿,内殿未燃烛火,唯有一片清辉洒在罗帐上,几案上,地板上。
满室萧然,幽香依旧,伊人不在。
分明是静如深海的沉寂,他却恍然听到她俏皮轻快的声音:“陆泽,你知道送女子发钗,代表什么意思吗?”他嘴角泛起一丝微笑,一时又是她满面泪水的绝望眸光:“陆泽,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能放过我?”
李连问道:“皇上,可要点灯?”
“不用,下去吧。”宣成帝摆手,声音平静无波,“朕想自己呆一会儿。”
今夜有明月流光,已足够。
寝殿里除了桌椅床榻等露华宫原有的物什,以及他赏赐下来的物件,往昔温馨雅致的陈设已被主人悉数或带走或收起,在水银般的月光下,殿中如雪洞一般。
他茫然四顾,试图寻找顾清玥留下的痕迹。他知道今日是她离宫的日子,他不敢送别,因为不知自己是否会在最后一刻,失去理智地强留下她。其实她早已厌倦了这座宫殿,亦厌倦了他的纠缠,是以,再怎样深爱,他若不忍她在这深宫中慢慢枯萎,便只能放手。他将自己淹没在一天的政务里,让自己无暇想起她,然而,脚步却仍不听使唤地走到了这里。
明镜折射月光,刺入他的眼睛,一个熟悉的妆匣落在妆台上。他慢慢走近,手微微颤抖,打开妆匣。
妆匣里放着一支孤零零的水晶桃花钗,晶莹剔透,这是他在她十五岁生辰时,送她的生辰之理。少年怀着一腔情意,一点一点细细雕琢而成,本应是共同度过的岁月的留念,却被它的主人无情的舍弃。原来,青春爱情如醇酒,早在多年之前的那个春夜,已被他一饮而尽,到如今,空余芬芳。
过几日,便又是她的生辰了,他早早开始,苦思冥想着要送她什么,她却早已不在意这些了。她走得如此决绝,如此坚定,哪怕他倾尽一切都无法挽留。
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
她曾是他心上的明月,却终化为指尖握不住的流云,渐行渐远,他从未曾拥有,今生也注定无缘再拥她入怀。
宣成帝握紧水晶发钗,闭上了眼,面上无悲无喜,心中却空落落的,他知道,有一处,是再也填不满了。
李连提心吊胆地站在殿门外,侧耳倾听着声音,内殿却仿佛空无一人的安静,没有任何声响。随着时间过去愈久,他心里头的不安越来越大。
一个着夜行衣的暗卫足尖点地,出现在李连身后,如一片树叶悄然从枝头飘落般无声无息。暗卫拱手道:”公公......“
李连大惊转头,在看见来人的面容后才松了口气,怒道:“怎么像猫走路,吓人一跳!”,但也知道此人被遣去执行任务,若非要事不会露面。
暗卫垂下头,沉声道:“是从药谷传回来的消息。”说罢摊开手心,上面是一个小小的竹筒。
李连眉心重重一跳。
宣成帝与沈宽之间似有一个神秘约定,过不多久便会遣人去药谷一趟,但有时,他似对此事漠不关心,负责任务的暗卫回来禀报,他仅仅是让他写个条陈奉上,过后再无回应。
时间一久,李连在心里不禁琢磨:此事对陛下是否重要呢?
但此时,暗卫的到来却如及时雨,他忧心宣成帝,苦于没有他的准许,不敢贸然进入。
“皇上,”李连轻轻叩门,低声禀报道:”影一自药谷返回,道有要事禀报。“
寝殿内仍安静无声。
在李连都忍不住考虑着要不要破门而入之际,宣成帝沉沉的声音响起:”呈进来。“
李连忙急步进了殿,恭恭敬敬地奉上竹筒。
他眼角的余光看见一只修长的手慢慢拆开竹筒,展开一张薄薄的纸条。半晌,他听到一声轻笑,似带着几分世事无奈的感慨,又似带着看破红尘的讥诮,叹息道:”原是天意啊!“
清玥,朕的这份生辰礼,你可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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