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永璂发现自发现近日乾隆看着他的目光之中总是带着些许审视意味之时,也如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一般。
永璂一直都知道,乾隆对自己算不得十分喜欢,虽因着他中宫嫡子的身份对他比旁人看重两分,但也无法与先皇后所出的两个嫡皇子相提并论。若不是有个简在帝心的妹妹在,只怕乾隆对他的态度还会愈发糟糕。但他一直都相信,只要他好生表现终有一日,他的努力会被乾隆看在眼里,他会真正得到乾隆的认可。
只是,乾隆如今的做派却打破了他的这份信心。他开始怀疑,自己这般努力,只为了赢得乾隆的认可,究竟是否值得。倘若无论他再怎么努力,乾隆也还是不喜欢他,那么,他是不是应该继续与乾隆虚耗着?
恰在此时,芃芃命人送来了口信儿,虽未将话说得十分明白,但永璂也不是个傻的,自然听出了芃芃的言外之意。他总算是明白,这些日子,乾隆对他突如其来的打压,不是因为他哪里做得不好,惹了乾隆不满,而是因为他妹妹嫁的太好,又有人在乾隆耳边吹枕旁风,引起了乾隆的忌惮。
芃芃隐晦地向永璂询问,他日后是个什么打算。
永璂骤然得知这些消息,一时之间心里头乱糟糟的,也理不清个头绪来。
这时,身旁的宫人为永璂奉上了一盏茶,正是永璂爱喝的碧螺春,那茶是刚沏好的,温度适宜,翠色的茶水愈发衬得那茶杯莹白起来。
永璂看着那茶杯,心中忽的一动:“这茶杯,是年前我刚刚入朝办妥了第一件差事时,汗阿玛赏下来的青花白釉马蹄杯。”
一旁的宫人闻言,面儿上带着笑意道:“正是如此,据说这套青花白釉马蹄杯,还是当初圣祖康熙爷赐下的呢,皇上格外珍惜。皇上将这样一套瓷杯赐给了主子,可见他对主子的看重。”
永璂面儿上却没有多少笑意:“不是一套,是半套,圣祖赏给汗阿玛的,原也只有半套。若是我没记错,这套青花白釉马蹄杯是当日景德镇为了庆贺圣祖万寿,特意进上的,彼时理密亲王瞧见了这套杯子,十分喜欢,但这青花白釉马蹄杯又只有一套,不好轻易赠人,圣祖便赏了半套给理密亲王,还有半套则自个儿命人收着。”
理密亲王,说的便是康熙朝废太子。
“后来,圣祖对理密亲王彻底失望,汗阿玛又恰好入了圣祖的眼,得了圣祖欢心,被圣祖亲自接到身边儿养了一阵子,后来,这半套青花白釉马蹄杯才给了汗阿玛。”
底下的人听了永璂的话,渐渐不敢吱声。
与理密亲王有关的话题,总是显得有几分敏-感,本是最受君父看重的正统继承人,最终却被二立二废。本朝初年,又出了“弘皙逆案”,这里头的主人公弘皙便是理密亲王之子。自那之后,人们对那对父子之事,便愈发讳莫如深,与那对父子扯上关系的东西,着实让人觉得有几分不祥。
可偏生这半套青花白釉马蹄杯又是乾隆亲自赐下的,底下的人不敢直言这御赐之物不好,只得在一旁支支吾吾地搭着话。
好在永璂也并没有指望着一群下人给他搭腔,或是帮他拿主意。
他只是感叹道:“想当初,圣祖对理密亲王寄予厚望,在理密亲王威胁到他的权柄之时,照样对理密亲王说废就废。如今,我与汗阿玛之间的关系,可远远不及那时圣祖与理密亲王的关系啊……”
到了最后,永璂的声音愈发低不可闻。只见他放下手中的青花白釉马蹄杯,起身对着一旁服侍的小太监道:“去将我那件立领玄色大氅取来,五妹妹那儿可还等着我的回答呢,总不好让她久等了。”
……
在听到外头传来的脚步声时,小憩的芃芃睁开了眼,看着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永璂:“看样子,十二哥是做出决断了。”
桌案上摆放着永璂与芃芃素日里喜欢的茶点,殿内并无人侍奉,显然是芃芃这儿的宫人早早就得了命令,将空间腾出来给这对兄妹私语。
在芃芃搬到西三所后,永璂也曾来看过她数回,可唯独这回,他给人的感觉,与往常截然不同。
对此,芃芃也丝毫不感到意外,只见她冲着永璂比了个“请”的姿势。
永璂在她对面落座,而后道:“妹妹这儿的茶,还是一如既往的醇香。”
芃芃闻言,白了他一眼:“找你来是与你说正经事儿的,你倒还有心思品茶?”
“为何没有心思品茶?难不成,汗阿玛猜忌我,我往后的日子就不过了么?”永璂垂下眼帘淡淡道:“我已经想好了,喜欢这东西,是强求不来的,汗阿玛原就不大喜欢我,如今对我又平添几分猜忌,往后对我委以重任的可能性愈发渺茫,我也不愿意再为了赢得汗阿玛的认可而汲汲营营,将你拉下水不说,指不定最后还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不值当。”
永璂虽未明言,但他的态度,已在“这不值当”四字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你可想好了?”芃芃挑了挑眉:“那可是天下至尊之位。你是我嫡嫡亲的兄长,若是你有意争上一争,我怎么也会帮你的。”
“我当然想好了。正是因为知道你无论如何都会帮我,所以我才说,这不值当。为了汗阿玛的认可,为了我的私心,将你和额娘拉下水,这着实不值当。况且,我也不愿一辈子活在汗阿玛的阴影底下。”
有些话,永璂似是憋了很久,此刻终于可以在芃芃跟前畅所欲言:“我才入朝不久,正是要实现雄心和抱负的时候。我的同辈中,福康安与善保已经开始崭露头角,就连一直跟在我身后打转的小鄂勒,也在此次中俄之战中跟着大军去沙俄历练了一番。我不愿意让他们专美于前,自然要有一番动静。然而,因着汗阿玛对我的猜忌,我若是想要竞争那把位子,便不能像他们那般一展所长,只能韬光养晦,让汗阿玛觉得我毫无威胁的同时,又不会觉得我过于无能。”
“从幼时起,我便一直活在汗阿玛审视的目光之中,为了赢得他一句称赞而使出浑身解数,有时候甚至还要做一些违心之举。可如今,我不愿意了。我不想让他再继续束缚我,我的抱负,也并非只有在朝中才能够实现。”
芃芃静静听着永璂的话。
若是此时坐在永璂对面的是皇后,在听到他这番话后,只怕早就心急如焚了。身为中宫嫡子,不争那把椅子,还想如何实现抱负。
然而芃芃却只是认认真真地听着永璂的话,眸中时不时闪过一缕思量之色。
永璂见状,唇畔划出了一道笑容。这也是他愿意与自家妹妹交谈的原因之一。
自家妹妹思想开明而又包容,且很愿意尊重他的意见和想法,即便有时候对他的想法不甚赞同,也不会强迫他打消念头,而是会通过探讨劝说他主动改变主意。
“看样子,十二哥已经有计划了?”芃芃问。
永璂点了点头,指着芃芃桌案上摆放着的小小的地球仪:“说来,我会萌生出这样的想法来,也与妹妹鼓励汗阿玛开放海禁有关。你瞧,这世界是如此的广阔,大海比陆地更加辽阔,我又何必拘泥于这一方土地?”
这个念头,早在他当初在上书房中学习西学课时,就有了。
只是那时,他还背负着皇后的期望,那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离经叛道的念头只能偶尔在脑海中转上那么一圈,不敢对任何人宣之于口。
但如今不一样了,乾隆既然因为皇后之女与富察府的联姻而对永璂心生猜忌,永璂又不愿在乾隆的猜忌之下处处隐忍,苦苦煎熬,他心中真正的想法,也是时候让乾隆知道了。
乾隆在得知永璂如此“不务正业”之后,想必也能彻底打消那颗猜忌之心。
“既然你已经做出了决定,我这个做妹妹的自然是支持的。”芃芃道:“只是,汗阿玛未必会同意,皇额娘定然不会同意。你若是想要说服皇额娘,只怕要费不少功夫。”
“事在人为,汗阿玛他会同意的。只要汗阿玛松了口,再加上我的坚持,皇额娘也迟早会松口的。”将心里话说出来后,永璂整个人轻松了许多,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一般。
“你心里头有数就好。皇额娘那儿,我会看情况替你求求情的。”芃芃知道永璂看似随和,实则那执拗劲儿随了乾隆,认定了一件事,便无论如何也会想法子去达成。
永璂的前途既定,也该说说那在背后使坏的人了。
那人在乾隆跟前挑拨离间,逼迫永璂做出了这等选择,虽说歪打正着恰好逞了永璂的心思,但芃芃也不可能轻易放过对他们怀有恶意之人。
当初乾隆潜邸中的那批人,除了皇后和嘉妃之外,废的废,死的死,如今也只剩下这一后一妃。
若是嘉妃愿意安生过日子,皇后一脉自然不会主动去找她的麻烦,可既然她贼心不死,如今手中掌有部分宫权的芃芃自然也不会对她客气。
没几日,嘉妃身边儿的宫女便因与宫外“私相授受”的罪名,被芃芃的人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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