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孟七河爽快地回答,然后又加上一句:“要是我们都活着回来。”
两个汉子相视一起笑了……
孟七河见过“破门六剑”众人所受的剑伤,想象得到他们先前与黑莲术王的交战,实是何等凶险。
他们为了完全不相识的寻常百姓,都拼到了这种地步;我们九江子弟,怎么能够给比下去?
孟七河咬紧牙关,狠狠挥动镰刀,砍去一串带棘的树枝,继续跨步而上。
跟在他身后的川岛玲兰,同时亦在想着邢猎。
早上在县城里,当她得知王守仁的策略,要求她跟邢猎分头行动,她马上焦急地抗议。
“不!我要跟着他!”
听了这话,就连佟晶也觉得意外。佟晶虽然早知川岛玲兰芳心已许邢猎,但刚强的兰姐一向以冷傲掩饰,绝少如此直接。
可见荆大哥受这重伤,令她如何心疼……
“别说任性的话。”
邢猎断然拒绝川岛玲兰。
“这一次,几百条人命都系在我们身上。”
“可是……”川岛玲兰红着脸要反驳:
几百条人命,比不上你重要。
但这种话,她还是不能在这样的情景下说出口。
“你希望我平安,就去把王大人交给你的任务拚命完成。”邢猎说:“给敌人最大的麻烦和伤害,我这边的危险也就最小。”
当川岛玲兰跟着孟七河策马出城时,回头看了看一身黑衣的邢猎。
她回想起在汉阳城里那一夜:他握着她的手掌,说过要娶她为妻……
不错。生为武家女儿,川岛玲兰本就注定要嫁为武士的妻子。
那就该有武士之妻的气度。
川岛玲兰以大刀撑着山岩,提起受伤的长腿,咬着樱唇,努力朝胜利的方向攀登上去。
他正在那一头等我。
青原山北面山脚的登龙村,百年来从未像这个黄昏般闹哄。
即使是从前太平日子,如鲫游人上“清莲禅寺”参拜,半途在村店歇脚;或是大半年前术王众如蝗群卷至,掳人占村的那可怕一天,登龙村这小地方,也没有像此刻塞进这许多人。
王守仁率领着六百余人的九江义军,一下子填满了这条因黑莲术王占夺而荒废的小村,一排排空屋之间顿时重现生气。
西方的暮日只剩一线。民壮们在村子里各处空地生起火来照明,严守出入村子的道路,以防术王弟子乘黑潜入捣乱。有的人则负责在屋里打火造饭。
即将要展开漫长的一夜。打仗前自然要吃饱肚子。
王守仁在闫胜和练飞虹左右保护下,身后跟随着六个门生,于村里行走视察。他沿途亲自跟众多带着兵器的九江民壮打招呼,自是为了激励他们的士气。
“他们……还是怕得很。”在王守仁右侧的飞虹先生,走着时把受伤的右臂搁在腰侧刀柄,另一手捋着白须,以忧虑的语气朝王守仁悄声说。
闫胜细看,在火光掩映之下,那些男子的脸容都显得苍白肃穆。
“没办法。”王守仁说。如今他们并非守城,而是直接踩到黑莲术王的大本营来,对这些乡县平民来说,感觉就如把手伸进老虎口里。这几百人虽已是志愿的民壮,但毕竟数天之前,他们仍在术王的魔爪底下偷生。
这支义军除却“破门六剑”和孟七河留下的八十余名山贼之外,其余五百多人,全是九江县城与邻近乡村自愿加入的男丁。由于术王为祸已久,九江一带能够离乡谋生的青壮许多都已逃掉,又或者像孟七河般成了流寇,剩下的男子不是太嫩就是太老,王守仁能招集到这个数目,已经很不容易。
虽然表面有数倍兵力的优势,但王守仁深知这批民壮并不是可靠的战力。布阵守城他们还可一用,如今出城攻击则太过勉强了。他没有指望仗赖这人数去攻破“清莲寺”,动员如此数量,主要是为了壮大声势。
可要是到了最恶劣的关头,还是得让他们拼上……
民壮里也有跟薛九牛年纪相近的小伙子。王守仁见了,心里虽不愿把他们送上战场,但亦没有选择。
此战不克,大家都没有明天。
闫胜从旁看着王守仁忧心的脸色。
当一个领袖,就得为别人的生死负责,可真的不容易。
他想到自己若真的要复兴青冥派,有一天也必得担上这种角色,现在得好好向王大人学习。他昨日就亲眼看见了,王守仁如何令孟七河折服,说辞情理兼重,实在是非常教人佩服。
这时在村子中央,传来男子号哭的声音。
王守仁怕军心受影响,马上赶去探看究竟。只见在登龙村的祠堂前石阶,坐着两个汉子,年纪较大那个手里捧着一副祖宗牌位,两人相拥哭泣。附近其他民壮也围过来,好奇地瞧着他俩。
二人见王守仁走近,朝他下跪叩头:“谢谢王大人,把我们兄弟俩带回家来了!祖宗还在!祖宗还在!”
这对姓赵的兄弟本就是登龙村人,当天黑莲术王到青原山,赵大刚好带着弟弟去别的村子说亲,因而逃过一劫,却一直不得归家。赵大的妻子遭术王众侮辱多时,前天才得邢猎和薛九牛救回县城,他两兄弟感于侠客的恩德,毅然自愿投入义军,此刻随着大队终于回到老家,看见祖宗牌位幸未被妖人污损,一时激动得大哭起来。
王守仁的门生上前,连忙把二人扶起。那些围观的民壮,各自的家园同样久遭术王凌虐,看见赵氏兄弟的情状,不免也感触起来,他们早就积着一腔酸苦,不少人不禁陪着掉泪。
这时一条身影跳上前,一脚蹴在旁边一个正在哭的男人屁股上,那人大叫一声趴在地上。
“哭什么?娘娘腔!”练飞虹一脸白须被风吹动,神情充满威严,用厌恶的眼神扫视众民壮
,吓得他们都住了声。
“你们以为现在来是干什么的?”
练飞虹举起被黑莲术王魔剑重创、此刻层层包裹着的右臂。众人看了,都想起这位老侠客为救九江所流的鲜血。
“你们今天,就要把属于自己的地方拿回来!”
众民壮一听,原本哀愁的气氛一扫而空。
没错。本来就是属于我们的。
没有给人夺去也不吭一声的理由。
他们都朝那黑暗的青原山上方观看。
心中升起的火焰,虽还不足以把他们的恐惧完全驱去,但至少已经有了登上那山头的勇气。
王守仁瞧着练飞虹,点头致意。
“没什么。”飞虹先生耸耸肩:“我最讨厌就是畏首畏尾的家伙。”他瞧着闫胜又笑说:“从前在崆峒山,我不知踢过多少弟子的屁股了!”
在村子另一头,一身黑色披挂的邢猎,就如半融在黑夜里。
他站在从梅心树夺来的那匹黑马旁边,整理检查马鞍的皮带,确保没有松脱,然后抚摸着马鬃,看着村子里的众人。
只见由孟七河手下梁福通带领那一众山贼,几十人自成一伙,围在一起吃喝笑闹,神态自若,远较民壮来得镇定。
他们毕竟习惯了刀口过活,一旦跟着首领豁出去,也就不多想生死之事。当然,说没有半点害怕是骗人的;但这伙汉子在山寨里就爱争强斗胜,谁也不肯在同伴跟前示弱。
邢猎再看看四周村屋,回想起两夜前与薛九牛潜进来的情景,还有薛九牛跟他说过的那些话。
小子,那时候,我输给你了。
邢猎伸手摸摸挂在鞍侧的那柄长倭刀。
昨天薛九牛用自己的性命作交换,把它送到了邢猎手上。
邢猎轻轻将倭刀拔出寸许。那银刃反映远处的火堆,微微在发亮。
今晚,我会斩下那家伙的脑袋,拿回去祭你。
他猛力还刀入鞘,在夜空中发出清亮的金铁之声。
同时在他后方几座屋子外,圆性正静静坐在一块石头上,身后有个县民拿着刀子,为他把头颅上那层薄发剃干净。
圆性脸颊和下巴上的胡渣也都刮光了。他摸摸光滑的脸,向那剃头的县民说:“这刀子真不错。”
“当然了。”那人笑着回答:“这小刀从前给寒石子先生磨过,锋口快得要命。他磨一次而已,用了一年多都没有半点变钝。”
佟晶蹲在一旁,将“静剑”横放腹前,双手捧着脸,看着圆性刮光了胡须的样子。
“和尚,你还是这样比较好看。比之前年轻十几年啦。”
“少胡说。”圆性说时脸红起来。他毕竟自小就在佛寺长大,甚少跟妇女谈话,这样被一个娇嫩的姑娘盯着脸看,感到很不自然。
这时头顶也刮好了。圆性摸一摸,反倒觉得比平日乱发丛生还要不自然。这么不爱刮头的和尚,天下间也许就只这一个。
“为什么要刮干净呢?”佟晶好奇的问。
“是王大人的吩咐。”圆性神秘地微笑,拾起放在一边地上的小布包,递了给佟晶。“现在
你干了。”
佟晶不解地接过布包。
“这是……干什么?”
“是王大人叫的。”圆性说:“你是女孩子,手比较细。你喜欢画东西吧?”
佟晶打开布包来,里面竟然是墨砚和一管细细的毛笔。那县民又把用来洗刀锋的那碗清水拿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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