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着满腹狐疑:这是干什么?再看见圆性身后那个县民,从一个大布袋里掏出一件衣服。
看见那件衣服,聪慧的佟晶恍然大悟。
“我说呢……王大人,真是条老狐狸……”
她说着就磨起墨来。佟晶虽然生在帮会家族,没可能跟清白的官贾对上姻亲,但父亲佟伯雄对这独生女儿还是有所寄望,自女儿懂事后就聘先生到家里教她读书写字。
“对了佟姑娘……”圆性这时瞧着她问:“你是怎么会跟着邢猎他们的?”
佟晶一边磨墨,一边就说着在成都时发生的事情。回想跟闫胜相遇,现在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小在帮会总号里,看见搁着的刀枪剑戟,又瞧见帮里的人练武打架,我就是喜欢。”
圆性浓眉一扬,抓抓光头:“我也是啊!从小在少林寺里,成天都是想着打拳耍棒,佛经都不肯念,不知道捱过师父多少责罚了。可他罚我抄经,我就一边扎着马步一边抄,哈哈……”
佟晶遇上知己,不禁也露出兔子般的门牙笑起来。
“好了。”佟晶把墨磨好,以细笔醮了几下:“来,大师,好好坐定,不要动啊。”
圆性朝她眨眨眼:“记着,画得吓人一点啊。”
佟晶提起笔尖,沾在圆性的脸颊上。
“清莲寺”后厢的一个宽广禅房,陈设成货仓般的样子,到处堆满杂物。墙上本来放经书的架子排满了药物瓶罐,角落处堆起了一座青砖砌的小炉灶,上面的锅子正在炼煮着不明的浆液。
房间中央有一张长长的大桌子,围站着十个八个瘦削少女,她们口鼻蒙着布巾,把制好的药粉按份量装入小纸包里,集合二十小包后又再裹成一大包。细看那些纸张,全都是从“清莲寺”所藏的佛经撕下的书页。
禅房门窗重重密封,以防杂质灰尘飞进来。这些少女全是术王从邻近乡村掳劫得来,再挑选其中指细手巧的十几个困于此间,日以继夜为术王制药。术王更明令部众,绝不可侵犯她们原因当然不是怜香惜玉,而是不想阻碍了制药的进度。
黑莲术王武洪站在近房门处,伸出芭蕉叶般的大手掌,抚摸放在墙边的两叠小木箱。内里收藏的,全是在此制炼的“仿仙散”。
虽是大战当前,但货物付运在即,黑莲术王绝不容许停下来,更如平时每天两次亲自监看。
这批“仿仙散”花了三个月才制好。之前术王更以九江县民作了几个月的试验,不断改良配方,他深信现在这一批,已经非常接近黑莲教原有药方的效用。
这些药,将换来我们的第一笔资本。
武洪心里已在计划:如何借这种令人无法自拔的幻药,把资本再变大数倍;接着就要开展那伟大的理想,准备迎接“师兄”再临……
可惜,梅师弟不能陪我看见这一天……
一想到被杀的梅心树,黑莲术王的指甲就如利刃,抓进那木箱里。
“术王猊下!”后面门外传来弟子的声音。
这制药禅房乃是禁地,弟子急来找他,必定有要事禀报。
黑莲术王再看一眼那些少女。她们长期被囚在此炼制“仿仙散”,虽然用布蒙着嘴巴鼻子,还是难免每天吸进小量,身体已受摧残,一个个眼神呆滞,只是像被无形丝线拉动的人偶般不停工作。
术王看了觉得满意,这才开门出去。外头除了负责把守的两名弟子,还有一人半跪在跟前。
“禀告猊下,对方已经进了山脚的村子……”那弟子急说:“共有数百人,但至今还不见上山来。”
敌人有我方数倍之多,这名弟子心里其实很是不安;但他深知术王猊下最厌恶弟子表露出惧意,也就强装出镇定平常的声线。
“还没有过来……他们不焦急吗?”
黑莲术王沉思。他已定下每半个时辰处死一名泗塘村人质的规矩,但敌人到了青原山脚,却没有马上杀奔上来,看来对方的头领虽然焦急,但也未至自乱阵脚。该忍的时候能忍;而且能在半天之内就组织动员几百人……可见此名头领绝对是个人物。
难道正是杀梅师弟那人?还是那几个没有出手的侠客里其中一个?
一想到为梅心树手刃仇敌的时刻将至,黑莲术王握着腰上的巫丹剑柄,五指关节都捏得发白。
“猊下,我们要怎样应对?……”那负责传令报信的弟子问。
“以逸待劳,紧守山门。那儿将是他们尸山堆叠之处。”术王冷冷说,然后又补充:“继续按时处决。”
那弟子领命回头。术王想了想却又呼唤:“等一下。今天的人质……是不是霍护旗杀的?”
那弟子回头停下来,垂头说:“她只交给我们去办……弟子来这儿时,沿途没有看见她。”
术王挥挥手让他离去,心里却在沉思:平日这种事情,霍瑶花总会亲手杀上一、两个,以免被众多男弟子看扁她心慈手软……
黑莲术王隐隐察觉,自从昨天起霍瑶花就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有什么改变。
不过黑莲术王对霍瑶花的信任,仍是未动摇半分。
他不相信世上有些什么,能够比他的邪恶、威严与奇药,更能控制人心。
弯曲的刀刃在木柱上刻过。可是那握刀的手掌正在颤震,柱上的横纹变得歪歪斜斜。
霍瑶花将这柄来自南蛮异国的狩猎小刀收回来,垂头怔怔地看着。刀尖随着手掌仍在不由自主地在发抖。
这是停服“昭灵丹”一天一夜后,药瘾发作的后果。
霍瑶花现出黑色的眼圈来,失去了平日媚惑中带着危险的神采。她感到很辛苦。前夜与川岛玲兰的激烈刀战,霍瑶花身受的创伤其实比对方轻不了多少,只是有黑莲教的药物消减了痛楚;药力退去之后,手腿中刀处都传来像要裂开的感觉,经过调息治理,现在才恢复了力气。
霍瑶花摸摸被川岛玲兰用刀柄击打过的额头,轻轻一碰就有一股深沉的痛楚直抵脑袋中央。她咒骂着摇摇头,挥去那晕眩感。
“那臭女人……早晚把她斩了……”
她知道要减除痛楚和停止颤抖很简单,只要从口袋里掏出那包“昭灵丹”服了就行。可是她强忍着。想起那夜被川岛玲兰打中后,脑海所生的一切恐怖幻觉,霍瑶花就感到口干舌燥,仍然有一股欲呕的反应。以前她从来没有这样厌恶的感觉术王猊下所赐的灵药,她总是当作糖果一样享受。
奇怪的是,没吃“昭灵丹”一天,霍瑶花感到头脑有一种久违了的清醒,好像突然思考到许多事情。
她扶着“清莲寺”外头的那根木柱坐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把玩那小刀的木柄,眼睛远眺前方。
这儿正对着禅寺南侧的空地,那头生着几堆火,火光下有许多人影,里面传来低低的哭泣声,正是昨晚掳上山来的泗塘村四百多个人质。
她看见一个术王弟子从人堆里走出来,一手拿着明晃晃的砍刀,另一手提着一件物事。他走到空地前的小溪边,将那物事随手抛到一旁,蹲下来用溪水清洗刀刃。好一会儿后他站起来,以身上的黑莲教五色袍擦拭刀身,将刀收回腰间皮鞘,轻松地哼着《物灭还真歌》,又再走回人质丛中:
“尽我百欲,物灭灵归……事神以诚,宣教大威……”
又一个泗塘村民被砍头了。
跟随黑莲术王后的这些年头,霍瑶花一直对这等屠杀之事毫无感觉。但这刻她竟生起了许多想法。
她再次垂头看看昨天得到的这柄小刀。那个肩膊上有刺花的男人,既令她忆起师兄翁承天,也教她回想过去的自己。
用肉体去换取武功;弑师出走;诛杀楚狼刀派的同门……这些事情霍瑶花从来没有感到半丝愧疚或后悔。
这全都是那干臭男人逼出来的!
她一直告诉自己:我才是受逼害的那个。即使后来沦为寇盗,杀人越货,她也深信自己只是无可奈何:我这么一个孤身的女子,就只有杀人这一项本事,不干这个,怎么活下来?
可是这一刻她蓦然回头,方才惊觉:
我是什么时候,从一个被害的人,变成害人的那个?
霍瑶花背项渗出冷汗来。
她一直都是一匹在荒野求生的雌狼,并以此而自豪;可是现在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变成了一条他人豢养用来咬人的狗。
她抓紧刀柄。手抖得更厉害了。
这柄小刀的主人……他是怎么看我的?……
霍瑶花从来不介意被人憎恨这一直是推动她生存下去的能量。她敢于与天下人为敌。
可是被人厌恶和鄙夷,却是另一回事……
她感到思绪一片混乱,只希望脱离这一切,什么都不去想。颤震的手指开始缓缓伸向五色衣衫的口袋去……
再想又有什么用……哈哈,霍瑶花啊霍瑶花,你以为到了今天,自己还能够回头吗?
吃一颗吧……忘记这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