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冷了。回去吧。”侯英志说着,取回石碑上的外袍,拍了两下披回身上。
“谢谢。”殷小妍微笑垂着长长的睫毛:“跟你聊了一阵子,整个人都轻松了。”
侯英志知道她纳闷的理由。可是一想到自己跟那个男人的距离,他没再笑了,只是挥挥手。
“你先走。我等一会儿再回去。”
看着殷小妍提灯消失于黑夜里,侯英志吮着已经愈变愈薄的糖果,手掌把剑柄握得更紧。
我要进步更快。直至再没有人能够无视我的存在。
在夜里与掌门的女人同行终究不妥,侯英志等了好一阵子,预料殷小妍已快回到“遇真宫”后,他才开始踏上山路,前往武场旁的宿舍去。
但在半途中他感觉有异。
侯英志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只是经过长期与葉辰这等剑豪练习后,他对危险的直觉已被磨得甚为尖锐。
他停下步来不久,范宗就从后面现身。
范宗的表情有少许意外:以他弟子的轻功和隐匿功夫,竟也给这小子察觉了……
“很晚啊。”范宗笑着说,但那双细目并无笑意。
侯英志向范师兄行礼。他不能肯定,自己是在何时甚或哪一天开始被范宗跟踪。
侯英志与范宗对视时,眼睛没有半点闪烁。他心中无愧。与殷小妍之间并没有任何苟且失礼之事。跟葉辰练剑也并非干犯了什么戒律。那是副掌门的命令啊。至于隐瞒得到青冥派剑谱,那是葉辰的责任,跟他没有关系。
“是的。我才刚在山腰练剑回来。”侯英志说。他一身都在散发热气和汗味,已是证明。
“很努力啊。我最初就没有看错你。”范宗仍在笑。
却忽然动起来。
他以迅疾手法,右手快拔腰间的飞剑,当作短剑击向侯英志胸口!
侯英志面对范宗那惊人的步法速度,已然来不及拔剑,把钝剑连着鞘举起,及时格着这一刺。剑势既起,他身子即如行云流水,顺势就把鞘尾反击扫向范宗的颈项!
范宗回剑挡着,同时竟能灵巧地把飞剑转为反握,手与剑成钩状制住那剑鞘,令其动弹不得。
侯英志却也反应过人,一感受到剑鞘被制,立时就将钝剑拉出鞘,步法斜走,侧身将剑刺往范宗肋骨,正是“巫丹行剑”!
但其中也夹杂了青冥派“风火剑”的发劲之法。
这刺剑的势道非常猛烈,范宗也不得不以步法横移闪避,同时另一只左手却朝侯英志扬起!
侯英志剑势已出,来不及回剑去格,只有举起左臂护在胸前。
范宗掷出的飞行物迅速射来,侯英志左手一挥用掌拨中,那物弹开去跌落地上。
侯英志的灯笼早丢到一边,在地上燃烧着,映出那“暗器”只是小小一截树枝。
假如换作是飞剑,侯英志这赤手拨打还是要受伤。
侯英志再一次令范宗意外。那拦截暗器的准绳和速度,即使在巫丹山上也不多。
“你进步不少啊。”范宗轻松地把飞剑还入剑鞘,同时把侯英志的剑鞘抛回给他。
侯英志接过,还剑入鞘后低首拱拳:“感谢师兄教导。”
他在夜里的脸色却铁青着。他看得出,范宗不是友善试招那般简单。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抚摸着肿起的左掌,心里狐疑。
是因为我跟葉辰秘密锻炼吗?……
“快回去休息。”范宗说:“明天早课别迟了。”
侯英志再行一次礼,就摸着黑沿山路下去了。
范宗久经训练的眼睛能在夜间视物,一直盯着侯英志的背影不放。
这可不是一般的进步……一定发生了什么。难道真的跟“那个人”有关系?
范宗决心一定不负掌门所托,将这事情查个明白。
他摸着飞剑的柄子,回想起当初进身“首蛇道”最高精锐弟子时立过的誓言。
任何危害巫丹者,必杀无赦。
这是身为巫丹派刺客的唯一信条。
“弟弟!弟弟!”
一个矮小的身影,在幽暗而充满血腥气息的“大欢喜洞”里爬行,低声地呼唤着。
那声音甚是稚嫩,听得出不过是个几岁大的男孩,当中透着深刻的恐慌。
男孩手足并用,爬过堆叠在山洞里的许多尸体,走到其中一个洞穴。那儿壁顶开着一个大孔,难得的阳光投射在男孩身上,映出他那奇特的先天身形:右边肩头关节高高隆起了一大团,就像长着一个坚硬的大肉瘤。
正因为这副天生不平衡的畸形身躯,男孩走路的动作一拐一拐地跌碰,不时要用双手帮助撑地爬行。
“弟弟……”男孩继续轻声地呼喊着。心里虽然焦急,但他不敢叫得太响。
要是让那些提着长剑、结着道士髻的男人听见,他就死定了。
男孩走路时紧紧咬着下唇,方正的脸庞展露出一个四岁孩佟不应有的刚毅。他一直在忍着痛楚:拜这副身躯所赐,他就像衰弱的老人一样,膝盖经常受压生痛,要靠父亲定时给他敷药镇住;可眼前是一场积起尸山血海的激战,哪儿还有敷药的余暇?男孩只能强忍。
“乒儿,你要忍耐。”某一天,当父亲在他颈项旁边纹上黑莲教的三角符刺青时,曾经这样对他说:“你是神明选中的孩子。只要挺得过这种痛苦,将来就会成为凡界世人都畏惧的战士。”
男孩牢记着父亲这说话。膝盖的疼痛仿佛真的减轻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记极微弱但熟悉的声音。
短促的哭声。
男孩如发狂般猛扑向声音来处。那儿躺着一名战死的黑莲教徒。他附耳倾听。
“呜……”
男孩确定没有听错,双手去掀尸体。
那教徒虽不算健硕,但少说也有百来斤,男孩的身体还不及尸身的三成份量。他暴瞪着细小的眼珠,脸庞都催谷得通红,双腿蹲坐得低低,依着教里的叔叔平日所授,尽量运用腰腿的力量,并传达到胸肩臂腕之上。
就如昆虫能够推动比自己重许多倍的食物一样,男孩猛吐气息,那具被长剑刺穿胸膛的死尸,竟然真的被他掀翻了。
而弟弟果然就给压在尸身底下。
重压骤去,那男婴顿时哇哇嚎哭。
婴孩没有被尸体压得窒息,原来全赖他一条右臂,横架在眼睛上,因此虽被压着,口鼻处仍有少许可供呼吸的空间。
只见男婴的这条右臂,竟比左臂长了好一截,中间多生长了一个关节,其怪异的程度更甚于兄长。
男孩已甚疲乏,还是一把将弟弟从地上抱起,把脸贴在弟弟的额上。
“不用怕……没事了……没事了……”男孩一时心里宽慰,马上流下眼泪来,高声叫喊:“爹!在这里!在这里!”
不一会儿有一个如猿猴的身影飞纵奔来,踏过地上的血泊,发出湿润而令人害怕的脚步声。
男孩一眼就认出父亲。事实上父亲那副样子很难认不出来:他的脸除了须发和眼目嘴巴外,所有的皮肤都布满了符文的刺青,密密麻麻恍如一副乌青色的面具不同的只是这副面具会动,也有表情。
父亲飞快到来,张开双臂,一把就将大小两个儿子都抱在怀中。
男孩手里抱着弟弟,同时感受着父亲温暖的胸膛。那股安慰的感觉,仿佛将洞穴四周的血腥气味都驱散了。
“太好了……太好了……”父亲这时才将手臂放开,伸手去检查小儿子的身体,特别是那条古怪的长臂,确定他骨节皮肉皆无恙,这才完全安心。
男孩在一旁瞧着父亲。父亲总是以这副温柔爱惜的表情,投向他们两兄弟。可是男孩同时也没有忘记,父亲对待他们的母亲,还有其他一众妻妾时,总是露出冷酷如鬼魔的脸孔,就像把她们视同没有生命、只供差遣使用的器具一样……
男孩想:这么极端的两种情感,怎么会同时存在一个人心里?……
“乒儿,干得好!”父亲一手抱着弟弟,另一手牵着他:“你知道吗?你们俩就是我一切的希望!我无论如何都要让你们长大成人即使用我的性命去交换!你们有一天必定以这神赐的躯体,在这凡界里掀起巨大的风暴!你们就是我奉献给真界神明最大的事功!”
男孩没有听明白父亲的说话。他的眼睛却因为畏惧而瞪大了。
因为他瞥见,父亲身后出现了光华。
清冷而狭长的刃光。
巫丹长剑。
父亲正说完那番话,也感觉到背后强烈的杀气。但他毫无畏惧,仍然抱着牵着两个儿子,缓缓向后转过身来。
只见那儿站着一个长发披散的高瘦身影,手中双剑一前一后,沾满鲜血的刃尖直指着父亲,前剑尖锋距离他喉颈不足五寸。
巫丹侠客葉澄玄,他藏在乱发下的白脸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仍然锐利,但内里闪着有如受惊野兽的惧色。剑尖不由自主在微微颤抖。
他正在寻找脱出“大欢喜洞”的道路,却在尸丛之间遇上这三父子。此刻唯一阻止他双剑刺下去的,就只有那对幼小的孩子。
父亲双膝屈曲,朝着葉澄玄跪了下来。他同时将大儿子拉到跟前,又把怀抱的婴儿双手向前捧起来。
仿佛要将这两兄弟献给巫丹。
“我乃习日勒,今带同儿子习小乒与习小岩,甘心向巫丹派投诚,乞求拜入山门!”
习日勒说时,满是刺青的脸坚实如铁,并无半丝惊慌动摇。
葉澄玄瞪视习日勒好一阵子,又瞧瞧那对身体怪异的男孩,最后缓缓垂下双剑。
“带我出去。”
习日勒上巫丹山后,继续为掌门公孙清研究由黑莲教夺来的各种奇药,更经常亲身测试药效。
三年之后,习日勒一次误服丹丸,失心发狂,残酷杀害巫丹山上十多名男女役工,之后仰天吐血,心脉破裂而死。
二月的微寒早春。
荆州府江陵县城里的街道,一片生气跃然。难得没下雨的大晴天,各种贩子全都冒出来大街上摆摊叫卖。茶店和酒馆塞满了春季沿江来往的客商,他们大呼小叫,催促店家把酒食送来,然后热烈地交换各种价码情报。
如此繁盛的街道,自也少不了各种不正经的勾当:在人丛间混水摸鱼的小偷;借故找碴敲竹杠的无赖;到处勒索商户的地方帮派;看看热闹也逗逗街上良家妇女的浮滑浪子;卖假药和开赌摊的骗徒……城街内溢满一股既危险又刺激的气息。
这时有一伙共五个汉子,走在江陵县城最宽阔也最繁忙的东头市大街上,穿插于如鲗人群之间。街道左右两边满是城里有名的饭馆客店,伙计们见这几个人衣着光鲜,自然卖力向他们招手,但五人都未理会。
走在最中间的那中年男人相貌堂堂、身材高大得像壮熊一般,身穿一袭剪裁甚合身、质料上乘的蓝染云绣长袍,顶着丝织冠,左手中指戴着一只翠绿的玉戒指,一看就知所值不菲。这汉子不是别人,正是心意门弟子、原西安“镇西镖行”的主人燕青。
跟随他身边那四人,两个是他从前的心腹镖师;另两个更要慓悍健硕的男人,则是南昌宁王府派给他的护卫,二人皆是剧盗出身、杀人不皱眉的家伙。四人手上各提着包藏兵刃的布袋行囊。
燕青自从去年西安围攻姚连洲一战后,因为被当众揭破了下毒手段,名声扫地之余,更害怕遭巫丹派报复,一夜之间就放弃“镇西镖行”的家业逃亡如此果决,可见燕青这人虽然心思卑劣,但做事还是有点气魄。
他却没想到,西安之战原来早就被一股武林以外的势力暗中监视,而那势力竟然是远在江西的宁王府!
燕青当天黄昏才一出了西安城,就被两个男人半途截住,吓得他以为巫丹弟子找上来了;待得听见二人自称是宁王府参谋李君元的使者,才松了一口气。
听到宁王府有意招纳,燕青那一刻激动得几乎就地跪下来叩头。他刚刚失去了经营多年的镖行生意,在武林上又名声大损,仓惶逃亡间已是不知何往;堂堂朱姓亲王竟就在这时刻向他招手,这简直是难以相信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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