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经验丰富的雷九谛,听得出佟晶说到“苦刑”时语声略颤,知道她是强作镇定,心里其实在害怕,听后不禁暗笑。
这娃儿真好玩呀……
雷九谛自任迷踪掌门以来,门下年轻弟子对他既敬旦惧,话也不敢向他多讲半句,更何况这般胡诌?佟晶在他面前如此大胆,说话时眼光神情充满灵气,绝不像迷踪门内那群毕恭毕敬的弟子,雷九谛不禁对佟晶生起好感。
“行刑?”雷九谛眼目收紧。“倒也不必。”
他说着左手突然往前一扬,佟晶以为他要出手袭击,吃了一惊,却见一物向自己抛来。
佟晶反应也快,已辨出那是什么,右手伸出一抄,将银刀握了在手。
“来吧。”雷九谛右手另一柄刀举起,刀尖遥指佟晶眉心:“将邢猎的架式摆出来!”
虽然并非惯用的长剑,但佟晶把迷踪掌门专用的银刀握在手里,一股熟悉的兴奋感蓦然生上心头:手柄缠布上那微微的汗湿;钢铁充实的重量;刃身美妙的平衡……人与刀仿佛接通了无形的灵感,佟晶自然就摆出战斗的剑姿。
她心里当然不肯向雷九谛展示“浪花斩铁势”的架式,只是摆出自己平日的迎敌姿势,却赫然感受一股杀气扑面而至。
只见雷九谛沉下马步,右手刀与左掌架在胸前两侧,如欲扑击。
佟晶在威慑下不由倒退两步,想要悄悄移往房门的方向逃走,但雷九谛已然察觉,双足只略一转移,那气势就将佟晶与房门之间的去路封锁。佟晶被这无形的压力所迫,反而要往墙角一边再退。
雷九谛轻轻前进一步,佟晶就感到呼吸困难。她过去从来没有单独面对过这种级数的高手,只觉自己就如老虎面前一只小鼠。二人明明相隔还有六、七步距离,佟晶却已被困在墙角死地,再也走不出来。
佟晶眼睛不禁红起来,眼眶湿润,但却狠狠咬着牙,将刀尖举得更高,以心里一股不屈的怒气,抗衡雷九谛的恐怖。
就给你看看,即使是一只小老鼠,也有咬断老虎喉咙的利齿!
看见这小女孩竟然仍有对抗的意志,雷九谛歪着嘴角笑起来。
有意思……她太有意思了……
佟晶的战志也刺激起雷九谛的好斗本能,不自觉在心里默念咒语,脸皮再次扭曲,又开始进入“请神附身”的迷态当然并非真有什么鬼神,只是他自我催激的想象。
雷九谛散发的凶恶鬼气,渐渐弥漫整个房间。
佟晶的刀尖微微发抖。
同时雷九谛开口,语声有如梦呓:“没用的……你这样的招式对抗不了我……来吧,只有那一招……摆起邢猎的架式吧……”
佟晶确实看出,自己的架式正被雷九谛遥遥压制,于是变换出另一个姿势来,将银刀降到腹前,刀尖改为指向雷九谛右肘。
然而她的新架式完成前一刻,雷九谛的刀也改换了摆法,轻轻松松克制了佟晶这姿势。佟晶马上预想到,自己若以此姿式出刀,雷九谛连看都不用看就能把她的手腕砍下来,慌忙又再变化。
雷九谛随着她的动作,在对面不断改变握刀姿式,每一次都先一步将佟晶的变化破解。佟晶只感自己一切所学,在雷九谛面前都被一眼看穿。她又惊惧又焦急,竟觉得比赤条条站在这老头面前还要难受。
佟晶学过的东西已经变无可变,无计可施之下脑袋一片空白,竟自然反过来尝试反制雷九谛的架式。
只见佟晶摆出的举刀姿势歪歪斜斜,绝非她过去所学的任何招术,提刀的高度似乎软弱无力,颤震的双腿也好像快要站不稳。
但在绝顶高手雷九谛眼里,却看出这姿势的微妙:屏弃了一切外观和常规,只为这一刻战斗状况自然而成的形态。
就像水。
自从离开蓉城跟随邢猎他们学武,佟晶一直就在努力摆脱过往所学徒具外形、华而不实的花巧武功,回归武道之纯粹。在这危急的一刻,她终于做到了,跨越武学人生中一个重大的障碍。
雷九谛看在眼里,不禁惊异。
这孩子的天赋,非同小可!
但此际雷九谛大半的理智都陷入“神功”的黑雾之中,一心要击败邢猎的“浪花斩铁势”,口里仍然喃喃念着:“没用的……用邢猎的招式……只有那一招……”
佟晶此刻也是陷于迷惘,雷九谛的语声不断暗示下,果然唤起了她见过邢猎苦练此招的记忆。
那记忆对惘然无助的佟晶来说,有如溺水时抓到一根救命的木头。她的刀渐渐垂到膝前,双腿蹲得更深,沉着肩弓起背项……
果真模仿起“浪花斩铁势”的架式来,而且竟然有几分与记忆中的邢猎相似。
雷九谛乍见佟晶这姿势,好像邢猎忽然就在眼前,刺激出他的杀意。意识一下子完全跃入深渊,进入“神降”之境。
瞬间,他的脸容犹如厉鬼。
杀气完全笼罩全身发抖的佟晶。
雷九谛本来只想迫使佟晶泄露“浪花斩铁势”的细节,并非真要危害她,但此刻却在佟晶牵引下失控,杀气填塞胸中,任何一刹那都要爆发
就在黑暗完全蒙蔽雷九谛的心眼之前,他蓦然又再感受到那股暖意。
眼前佟晶的身影,仿佛散发着光芒。
凭着这光,雷九谛的神智在最后关头勉强从深渊中跃出。
他仰天狂嚎一声,整个人半跪下来,本就不太健康的脸显得更苍白,豆大汗珠冒在额上,就如经历一场苦斗。
佟晶感到雷九谛的杀气散去,自己也放松下来,这才仔细观察雷九谛,看出他状甚痛苦。她虽不清楚雷九谛刚才经历了什么,但知道自己在生死边缘走了一回。
看到雷九谛为了执意追求武功,把自己弄得如此疯疯癫癫又痛苦,佟晶忍不住对这位迷踪掌门怜悯起来。
“其实……”佟晶这时也蹲在雷九谛面前,轻轻将银刀放到地上,另一手支着膝盖托着腮说:“……你不要跟邢大哥打,可以吗?”
雷九谛平日视线游移不定的眼晴,罕有地定定凝视佟晶。
“我们‘破门六剑’跟你迷踪门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没错,你的好些徒弟死了。可是两次都是因为你们要来杀我们呀!又不是我们求你迷踪门打的。
“那朝廷的什么诏令就更无聊了。里面写的‘破门六剑’罪状全都是假的,不信的话,湘龙剑派和巨禽门那些人都可以作证。更何况我们这些草莽中的武人,这么多年来何曾受过朝廷官府的什么眷顾?还不是好好地把武艺一代代传下来?挂着一面御赐的金牌铁牌,能令自己变得更强吗?”
雷九谛听着这个年纪小得足可当他孙女的少女教训自己,没有打断她半句。以他平生偏狭的性格而言,如此耐性已是奇迹。
他等佟晶把这番话都说完,然后冷冷响应一句:“你说这许多理由有何用?练武之人比试决斗,还要理由的吗?”
佟晶一听,心里一凉,又再想起雷九谛亲毙徒儿的事。她凝然明白:雷九谛在湘潭城里“巡棺”示威,说要为弟子雪仇,都是假的,他才没有这么爱惜关心门下;大闹一场,求的只为一败“破门六剑”,洗刷自己在树林被击退之辱。那求胜的强烈欲望,与巫丹派无甚分别。
而算起来,邢猎也是这样的人。
佟晶没能反驳半句,站起来正想离去,不料雷九谛又说:“要我放弃与邢猎一战,也非全无可能。除非拿一件我认为更有价值的东西来交换。”
佟晶甚感意外,却发觉雷九谛的眼晴盯着自己,更在她身上来回打置。佟晶感到一阵寒意,不知道这狂人正在打什么主意,手臂不禁抱在胸前保护自己。
雷九谛带着阴气说:
“你得拜我为师,并立誓全心全意修习我传授的一切武学。”
佟晶惊讶地瞪着眼晴。
雷九谛这时也从半跪站起来。他左手往地面遥遥一招,袖里的细管撒出细丝来,勾住佟晶放在地上的银刀,他紧接左臂一拉,有如施展隔空取物的法术般,将银刀吸进掌中。
“你这三天来也看见了,我练功是何等艰辛凶险,完全是拿自己的魂魄作赌注。”雷九谛双手挥转,将双刀归还入左右腰间鞘里:“数年来我从地狱火海走过来,才练成这前无古人的‘神降’绝学,固然是要剑试天下,以之击败巫丹派;但同时也有另一件事悬在心头,就是担忧这难得的武学后继无人,在我死后就此断绝。
“本来对于传承之事,我一向并不热衷,只是顺其自然。但最近有四件事情令我改观:第一是我资深成名弟子董三桥,竟然被青冥派区区一个残存的十几岁门人所杀,就算我自己多强,这一耻辱永难磨灭;第二是看见练飞虹如此热心培养你作传人,我就更不想被那可恶老头比下去;第三是听闻巫丹派正被朝廷大军攻打,看来凶多吉少,要是姚连洲死了,我空有最强武功,而没了印证的对象,岂非得物无所用?如能将它传下去,后世自有更多机会证实,我雷九谛所创之迷踪‘神降’,乃天下第一的奇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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