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吃就快起来吧。”一把成熟的女子声音说:“我们就要吃光了。”
宋梨张开眼爬起来,瞧着说话的马荻。
马荻说着,又在啮咬手上一条雁腿,撕下一片皮肉嚼着,冒出一阵烧烤的肉香,那香气中夹杂着一股野性的膻味。
马荻只稍长宋梨两年,但身材骨格却比纤弱的宋梨壮得多,即使盘坐在车厢里仍难隐藏得住那健美曲线的体态。她披散着一头微鬈的乌发,肤色比宋梨深;泛着油光的厚厚樱唇,带着一种原始的媚惑力。
然而跟这艳姿毫不搭调的,却是毛裘的下摆处,突出了一个大大的肚子,竟是已有身孕,而且看来随时临盆。
宋梨梦中的震动,自然是马车行走的颠簸。这车厢大得极夸张,几乎等于一座带着轮子的小屋,内里陈设豪华,下面铺满了锦织棉被,车窗等缝隙也都封上了棉花布条,把寒冷隔绝在外。
除了宋梨和马荻之外,车里尚有一个鞑靼美女,同样在吃着烧烤的野雁,吃相比马荻还要粗鲁。宋梨与她言语不通,连她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
但有一件事情宋梨很清楚:她们三个都是同一人拥有的玩物。
宋梨爬起来,看见盛着烤野雁的盘子,伸手取了最小那块,放在嘴里咬下去;但她无法忍受肉汁里那股膻气,还是吐了出来。
马荻看着她叹了口气,从车厢角落里找来一个盆子,里面是几块烤饼。宋梨接过时点头致谢。
“谢谢姐姐。”
“其实你不用叫我‘姐姐’。”马荻叨着野雁的腿骨说:“你比我资格还要老。”
马荻在七个月前,才成为了当今正德皇帝朱厚照的女人,而且过程非常荒唐:她兄长马昂原本是延绥总兵官,因为贪污遭免职,幸而有个同是军旅出身的好友江彬,已贵为皇上身边第一大红人。二人商议后,马昂就将自己美艳的亲妹马荻献给皇帝。
然而最荒谬的是,马荻其时已非闺女,早就嫁予指挥官毕春为妻;更不止此,马昂将她送进“豹房”之时,腹中已然有孕两个月!
正德皇帝色欲旺盛,且爱好女子口味不拘,宫殿内外早已人尽皆知,他第一眼即为马荻的艳色与独特个性所迷,也不嫌她已为人妇且有身孕,马上纳为“豹房”的宠姬。身为“国舅”的马昂自然得赏,实时复官并升任右都督;而献美有功的江彬亦赢得了皇帝更大的信任。
宋梨吃着烤饼,从旁观察仍在啃着肉的马荻。在迷宫似的“豹房”里,除了盛宴场合外,她们彼此很少见面,关于马荻的事情,宋梨都是从宫女口中听来。她对马荻一直有种淡淡的厌恶感。
尤其为朱厚照宠幸时,一想到自己竟然跟个孕妇拥抱同一副身躯,就觉得很恶心。
这次出来,她跟马荻朝夕相对,对这女子却完全改观了。尤其看见她那大肚子,宋梨心里不禁生起怜悯。
马荻却似乎完全不需要她的怜悯。刚好相反,她时刻都显得比宋梨更刚强,旅途上也不时对宋梨照应。宋梨感觉像突然多了一个从没有的亲姐姐。
“你还吃那野鸟的肉?”宋梨吃完烤饼后不禁问:“不怕……不好吗?”她说着摸摸肚子,示意马荻腹中的孩儿
马荻微笑:“不会啊。”她垂头,用油腻的手抚摸着隆起的肚皮:“我是在关外出生的。我爹那时候是戍边的军官,听我娘说,当年她怀着我什么东西都吃,结果我生下来时,比从前的哥哥还要壮!”
宋梨打量马荻的肩臂,确比很多男子还宽壮。有次在“豹房”的宴会里宋梨就亲眼见过,已经挺着微隆孕腹的马荻,在校场上表演又快又准的骑射功夫,逗得皇帝拍手大乐。听说这也是朱厚照宠爱她的原因之一。
马荻出身军人世家,姿容艳美之余人也极聪颖,这骑射武功全是在军营出入耳濡目染下自学得来。此外她又从战俘奴隶的对话间学懂了好几种蕃语,才能大大超越寻常家的千金女儿。
看着马荻健壮的身躯,宋梨不禁又羡又妒。回想起从前在青冥派里,病弱的自己就像个局外人,那时候是多么的孤独……
除了他们两个还会关心我……
一想起刚才那个破裂的美梦,宋梨的心窝像受着一股重压,不由按着胸口紧皱眉头。
马荻默默看着宋梨的辛苦表情。她听“豹房”的宫女说,宋美人就是靠这副皱眉神情,吸引皇帝怜爱,因此竟能在贪新好玩的天子身边待着这么久。马荻这时仔细看,宋梨这表情确实有股难言的绝美,但同时也看得出并非强装出来。
美,只因为真。
马荻见宋梨好像透不过气来,向那鞑靼美女说一句话。鞑靼美女表情厌恶地回了一句,但马荻又用蕃语呼喝了一声。鞑靼美女被马荻那刚强的气势所慑,不情不愿地放下手中食物,爬上前打开车窗。
同时马荻拿来一件毛裘,盖到宋梨身上。
寒风从车窗吹进来,卷走了内里的闷气,宋梨虽然觉冷,头脑却变得清醒,心胸的郁闷亦渐渐消退。她拉紧肩上毛裘,朝马荻点头致谢,然后爬到车窗前往外观看。
出现眼前的是一片天地开阔的塞外风光,看不见尽头的平原,教宋梨心头震撼。她露出兴奋的眼神,眺视远方天地交接之处,蓝天上有成阵飞行的候鸟群,教她悠然生起向往之情。
长年被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宫室里,宋梨此刻却感觉,只要伸手出窗外就可触摸到自由……
可惜下一刻看见的景象,就把宋梨从幻梦里拉回来:一队重甲骑兵带着寒光闪闪的刀枪盾甲,自窗前呼啸奔过。
宋梨伸首看看马车前后,尽是成千的人马与辎重车子,后面还跟着密密麻麻的步兵,漫天旗帜随风翻涌,长蛇般的军阵延绵不断。
而我,只不过是其中运载的一件货物而已……
宋梨这时察觉马荻正在自己身后,也在眺窗口外。马荻并没去看车子四周的军旅,只是一心一意欣赏荒野平原的景色,眼里流露着怀念神色。
宋梨想起刚才马荻说过的经历。
“你很挂念这样的风光?”
马荻点点头,然后摸摸肚子:“好想我的孩子能够在这种地方长大。”
说时她的眼神却转为幽怨:“要是我的脸长得丑些,这就不是作梦。”
这话令宋梨哀伤起来,无言地也看着远方的风光。瞧着这片无垠荒野,宋梨想起燕闫胜:他仍然在外面自由自在地流浪吧?
怀想及此,宋梨的心像被尖锥狠狠刺了一下。
两年前她出于对武侠的憎恶,出言鼓动皇帝颁下“御武令”,号召天下武侠追杀“六剑客”,当时她完全不知道闫胜就在那六人通缉名单之内;直至后来巫丹派覆亡,宋梨深庆大仇得报之后,才好奇想知道到底“六剑客”是什么人,巫丹何以竟不惜为他们跟朝廷作对?
当她从宫女手上拿到宫外广为颁布的通缉吿示,看见上面写着的“四川燕某自号青冥剑派传人”一行字时,整个人顿时像堕进了冰湖,当场昏厥。
我竟亲手迫害闫胜!
被宫女救醒之后,宋梨焦急地差使她们查探(为此耗费了好几件皇帝所赠的首饰),再三确定“六剑客”至今无人伏诛,这才稍微宽心;然而“六剑客”罪名始终未除,宋梨至今还是时刻忧心闫胜的安危。
此际听了马荻的说话,宋梨不禁回想当年在青冥后山“泰安寺”与燕闫胜分手的情景。那时候她对闫胜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令今日的她痛悔不已。
假如那天我没有把闫胜骂走……假如我那天跟着他……也许现在,我和他正在这样的荒野平原中骑马闯荡,自由自在地过活。
只要那时候我有多一点点勇气……
那张“六剑客”通缉名单上还有两个女的。她们里面会不会有一个是闫胜的?宋梨只感一股妒火在胸中燃烧。
两年前,巫丹派在她一言煽动之下被朝廷禁军消灭,可是成功复仇的快感并未如她想象般强烈。禁卫监军张永公公带回来的逆贼首级,只得陌生的巫丹副掌门师星昊,既没有那传说中的姚莲舟,也没有宋梨念念不忘的仇人葉辰。两人最后是生是死?宋梨也许以后都没机会知道。余下的只有巨大的空虚感,还有“豹房”里持续的囚笼生涯。
宋梨已经不止一次想过死。唯一阻止她的是对闫胜的牵挂。她日夜在想办法游说皇帝解除“六剑客”的通缉令,却始终没有找到机会。
这时突然有两骑走近车旁,坐在马鞍上的是两个全身披挂、身材健壮的太监,朝窗里的宋梨和马荻张望,目光特别落在马荻脸上。
“两位美人小心着凉。”其中一名太监木无表情地说。宋梨有点畏惧,想把车窗带上,但身后的马荻把她的手按住,并且狠狠盯着那太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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