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厅”里的侍从急忙答应,搬来了两张椅,却一时不敢决定放在哪里,这时宁王向左边身前一招手,侍从会意,就将坐椅硬塞到王爷首座与刘养正的座位之间。另一张给巫纪洪的则放在诸将领当中。
商承羽微微一笑,向刘养正略点头打个招呼,随即毫不客气地坐下去。
外貌温文的刘养正并未动怒,只是回以淡淡笑容,仍是端坐原位。
商承羽坐下后,又瞧瞧坐在对面的李士实父子。
李士实已是个六十岁老人,外表跟长相清秀的儿子李君元竟无一点相像,身材又干又小,弓起一个驼背,一根拐杖时刻不离手,样貌也极古怪,两只眼睛分得很开,令人无法确定他是否正眼看着你,下巴垂着稀疏的白须,整个人就像一棵快将枯死的树。
但是商承羽并未低估这个朽木般的老人:那斜射的目光里,蕴含了狐狸般的狡猾。
巫纪洪拒绝了坐椅,只说:“我站着就行。”并且站到商师兄身后。众将领看见跟他们军阶相当的巫纪洪竟这么做,又生起极大不满。
你到底是效忠王爷?还是你这个怪人师兄?这是连王府护卫的纪律也没看在眼内了?
宁王却毫不介意,再次坐下来,伸手握着商承羽放在桌上的手掌,宠信之情,溢于言表。
刘养正从旁看见王爷这举动,抬一抬眉毛,瞧着对面的李君元。
李君元一直没有正视商承羽和巫纪洪,但此时感受到刘养正怪责的目光,才抬起头与他对视。他看着刘养正,眼神里彷佛说:我不过是执行王爷的命令,怎么猜到有这天?
当初巫纪洪是由李君元招入王府的,那时李君元确只是实行王爷与父亲李士实的大计,招揽厉害的武林中人以提升王府武力。李君元本来以为,武人好名好面子,脑袋里又只有打打杀杀,理应容易操控,怎料首先来了个黑莲术王巫纪洪,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王府内许多护卫变成了自己亲兵;接着又再招引来商承羽这样的人物,比巫纪洪更难缠十倍。
“诸位,继续。”宁王这时向众亲信挥挥手说。于是各人又开始商讨起来,围着那地图研究:一旦真的从南昌起事出兵,到底该如何推进扩张,哪些据点需要什么兵种和器械才容易攻克,各地官府将有何抵抗:京师又会怎样应变……
只见宁王朱宸濠看着地图,听着亲信吐露出种种攻略,他眼睛闪现出雄心壮志,胸中一腔热血沸腾,似乎只要今天一声令下,半壁江山即落入手中。
商承羽从旁观察宁王的表情,深知他此刻情绪高涨,突然捏一捏宁王握着自己的手掌。宁王马上把头转过来。
“将军有话要说?”
王爷此言一出,众人马上再度静下来,全都瞧着商承羽。
商承羽扫视他们一眼,心里只觉好笑:刚才除了李士实、刘养正和李君元不发一言之外,各将领智囊热烈讨论,大谈这般那般策略,其实都不过为讨王爷欢心。宁王隔天就开这种军机会议,只是在还没能够起事之际自我激励一番,并且满足一下那股野心梦想。
商承羽见过这种例子太多在练武场上。说到要成为强者,许多人都一腔热血,跃跃欲试;但当走到巫丹山的练武场旁,看见场中人如何艰苦锻炼与激烈比试,许多人都是脸色发青地却步,就此一去不回,只尝试了半课就失去踪影的人亦是不知凡几。而能够留下来的,就只有正真愿意付出巨大代价,甚至愿意赌上性命的人。
宁王为了夺取最高权力,甘愿冒上失去一切的危险吗?
看来未必。但商承羽决心要把他变成这样的人。
否则我就无法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各位说的策略都很精彩。”商承羽没看各人,只是瞧着宁王。“不过商某认为,所有谋划都是次要。真正的胜负关键,在于意志。”
坐在他旁边的刘养正弯起嘴角斜斜一笑:“商将军,论比武斗胜,我想在座没有谁怀疑阁下。可是打仗不同比剑。战志是喂不饱士兵的。”
“吃饱的士兵,就只是为了那顿饭打仗而已。”商承羽的眼睛仍未离开宁王,反驳时更显得对刘养正轻蔑:“我们要的是饥饿的士兵不是肚里饥饿,是心里。我们要的是渴求建功立业,不惜死斗的战士;不是给圈养喂饱的羊群,而是荒原上的饿虎。”
刘养正只感觉商承羽一派胡言,正要再回话,却见对面李士实那斜视的眼睛看着自己,作出阻止的神色,并略移一移下巴,示意刘养正瞧瞧宁王。
刘养正这才注意到,宁王视线也没有离开商承羽,就像被商承羽的眼神慑住,完全陶醉于他这番豪言壮语之中。
刚才一轮对答,假如听在真正兵法行家耳里,必大感荒谬而失笑一个造反起事的军机会议里,竟讨论这类徒有情绪、全无实质的说话,就像一群玩打仗游戏的孩子一样。
然而这本来就并非什么军机会议,只是满足宁王朱宸濠一人的玩意。而商承羽说的话,句句也打动了他这才是商承羽的目的。
刘养正得李士实提醒,这才明白自己跟商承羽争辩实在笨了,反而令宁王对那些说话更感动,也就闭口不言。
另一边李君元适时转移话题:“对了,今日请巫将军来,是为了另一件事。那姓王的新任南赣巡抚,到任后颇是活跃,对王爷的大业,说不定是个祸患……我们知道巫将军过去曾与此人交手,不知阁下对他有何评价?”
一听李君元说及,巫纪洪脸色微变,顿时回想当年在庐陵遭六剑客攻打、惶惶然如丧家犬败逃的往事。
那一战巫纪洪虽未确知对方内里组织,但事后捡讨推断,六剑客只是执行者,王守仁才是指挥谋划的主帅;这个前庐陵县令,说服得一股强悍山贼加盟进攻“黑莲寺”,也是巫纪洪当日一大败因,由此可知王守仁此人手腕之强。
巫纪洪真正跟王守仁对阵,其实是在大战之前、巫纪洪带霍瑶花夜袭庐陵县城的那个晚上。本来当夜巫纪洪至少可诛杀到六剑客一、两人,却竟被王守仁及一群学生的气势所骗,仓皇逃走。王守仁并无什么精深武艺,那夜竟敢仗剑面对巫纪洪,所散发的罡气更把他压倒,巫纪洪深知此人极是不凡。
想不到这家伙阴魂不散,升了官又回到江西来,日后会否再与他对敌,仍是未知之数……
巫纪洪正要回答,坐在他前面的商承羽却抢先一步说:“这个王伯安,我听巫师弟说过。那次交手,巫师弟是败在六剑客之下,姓王的不过运用一点声望,招集得县民反抗而已。如此一介儒生,不足为患,王爷随时可定其生死。”
巫纪洪听了,自然明白商师兄的意思:对付朝廷派驻江西的命官,自然由李君元或刘养正负责,不论将之收买还是除去,最后亦归功他们,巫纪洪没必要将这王守仁形容为什么厉害人物,加大他们的功劳。
李君元听了只微微一笑,瞧着巫纪洪:“自从商将军加盟王府之后,好像巫将军就很少说话啊。”
巫纪洪一听,那双大眼收紧,目中杀意暴射向李君元。李君元只觉像被柄无形的冰剑直贯眉心,整个人突跳了一下。
“商师兄说的话,也就是我说的。”巫纪洪的声音同样冰冷。
意思是:你想离间我们两人?别白费心机。
“一个连兵权都没有的南赣巡抚,不足为患。”宁王挥挥手说,完全信服商承羽的说法:“君元,你就准备些礼物,去跟这王伯安打个招呼,摸个底细。他收不收也罢,到我们举事之时,难道他颈项比我们的刀硬?更大的官,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说着用手指在颈项上划了一条线。
会议散后,只余下李士实、刘养正及李君元三人在“龙虎厅”内。李君元把弄着桌上用来象征军队的木头方块,心情郁闷。
“可是这个姓商的……实在太……”李君元捏着一块木头,咬牙切齿。他平日极少如此激动,心里反复在琢磨应该怎样形容商承羽这人,但总找不到切合的字眼。
“他,不像人。”一直仍在原位端坐的李士实,双手支着木拐杖,半垂着眼睛徐徐说。
刘养正和李君元不禁同意点头。三人跟随宁王多年,不论在官场还是黑白二道都阅历不浅,但从未见过像商承羽这般人物。
其实商承羽的政治手腕,还有取宠于王爷的话语,并非怎样特别高明,这些年来他们三人全都用过;但同样的话由商承羽说出来,就是有一股无法形容的强大慑服力,因此才在短短时日就取得宁王如此重视,得宠程度已隐然超越三人。
他们没有说出口,但心里都知道原因:那是商承羽多年修练武道培养而得的气质,像他们这些寻常人无法企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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