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奇特又有点可怕的恩客,在海峡对岸是如何有名的人物,以三十出头之龄,就当上了泉州武林四大家之一南海派的掌门。
邢照此来当然不是为了游玩虽然他确是这么跟师弟和门人说。
他来是寻找一个人,并且要将其生命了结。
那个人算起来是邢照的远房族叔,很多年前在村里奸嫂杀兄后逃亡。此事一直都是邢氏家族中一个无人愿提的耻辱。因此当五天前邢照听人说,看见这个仇人隐居在烈屿一条小渔村,他想也不想就带着刀乘船过来。
他找到那条村,也找到告密者说的那个人。可是这人并非邢照要找的仇家,而是个广东人,只是样貌年纪跟他的族叔相近而已。
错失了复仇希望的空虚感,加上积累数天却无从发泄的杀意,促使邢照渴望找女人,最终把他带来这片一无所有的西岸石滩。
穿好衣衫的渔家女,将那布袍还给邢照。她看看海面的落日说:“我们快回去吧。天色不早,也开始汐涨了”
仍然拿着布袍的邢照,挥挥手打断她。并用手指按唇,示意她不要作声。
邢照在浪涛声中全神倾听了一会,然后迈开步伐,朝着石滩内陆走去。他的脚步很慢,好像要细心在空气里捕捉某种微细的东西。
渔家女好奇地跟着,心里充满疑问,却又不敢开口。走了数十步后,连她也开始听见涛音之间那微弱的异声了。
这时邢照早就展开快步,在岩石间跳跃奔跑。他已经确定自己听见了什么。
当渔家女赶上时,看见邢照站在一个细小而隐蔽的石洞跟前,手里抱着一个用布衣包裹着的婴孩。她讶异地趋前细看。是个初生婴儿,黏着幼细胎毛的脸皱成一团,眼目还没完全睁得开,正在放声大哭。
渔家女心中一阵酸楚。她实在无法想像,是什么人会把一个离开母体还不够半天的孩子,如此遗弃在无人石滩上。
“是男的。”邢照说,用指头轻轻抚摸婴孩那张皱得像老人的脸。他当然不是第一次抱孩子儿子邢越今年已经八岁。
一股奇妙的感觉,如潮涌上邢照心头。
我是来烈屿杀人的。结果却捡到一条生命。
“幸好你听见他哭……”渔家女说着,眼眶的泪水滚了下来:“再晚一个时辰左右,他就会淹死。”
邢照听了点点头,又再仔细看着嚎哭的婴孩。他马上决定了,要把这个孩子带回泉州。
他温柔地安抚着婴孩,直至他哭累了睡着。邢照抱着他沿石滩而行,眼睛眺视着已经越来越黑暗的汹涌大海。他的血脉同样在激荡。
人生的希望与梦想,从来不知道何时会突然终结;甚至像这个孩子,几乎连起步的机会也没有。
可是这孩子没有死去。而且捡到他的,不是寻常渔人或船夫。
是我这个远来的武人。
邢照并不相信命运。正如此刻,他还是可以选择把婴孩抛进大海里,或者扔给后面那个女人再一走了之……一切都只是他的决定。
他再次凝视婴孩的脸。邢照不知道,未来将有什么等待着这个孩子;也不知道这小小的身体里有没有蕴藏学武天分。还有许多、许多今日不可知的事。
没有一件事情是写定的。
所谓“命运”,不过是在变成事实之后,我们回头看见的一种东西。邢照如此相信。
他现在就要去书写这弃婴的命运。
把孩子带回南海派。
邢照和渔家女沿着石滩,往南渐行渐远。他们不知道,同时在这片滩头的北端,有一个女人的生命正步向终结。
这女人就在一个多时辰之前,偷偷独自诞下那个日后名叫邢烈的孩子。而此际她将要死在自己的丈夫手里。
女人是个渔家妇,气力本来不小,可是此刻她完全无法抵抗已陷入疯狂的丈夫。她的指甲在他手臂和脸上抓出一道道血痕,但仍然阻止不了他继续掐着她颈项,将她的头压进海里。
男人维持着这动作,暴突的眼睛瞪着水里妻子痛苦的脸,他口中不断喃喃在念:
“孽种……孽种……藏在哪里?藏在哪里?”
最后,海水下女人的口鼻再没有冒出气泡。她双手垂下来沉入水中。胸膛停止了起伏。
当察觉到妻子已经断气后,男人才从狂暴的梦中清醒过来。取代暴怒的是痛悔与恐惧。他本来只是要逼问出,那个并非他骨肉的婴孩何在。
刚才那个不是我……不是我……
男人把妻子从水中抱起来,抚摸着她开始变冷的脸庞。
不一会,男人将妻子放回水里,并往深处推去。他自己也随着前行,面对夕阳一步步走进海浪之间。直至自己与妻子都被浪潮吞噬。
三十一年之后,在壮丽雄伟的南京“五军都督府”里,于这个国度的最高权力者眼前,邢猎将要气绝。
自出生起,邢猎所遭遇的一切机缘与运气,付出的一切血汗和信念,最终却只是把他带到这么毫无意义的结局。
而他还来不及知道,自己本来将能够与梦想中的宿敌姚连洲,在紫禁皇城决一雌雄,尽酬平生壮志。
当闫胜流着泪从后抱住身中三箭的邢猎时,另一排锦衣卫已然换上前来,手里提着更多早就上弦待发的弩,瞄向邢猎与闫胜二人。
就在他们射击之前,一条身影飞快掠过众多弩箭的前方。那十名锦衣卫吓得纷纷松开扳机上的指头,迅速向天举起弩,以免误伤这个人。
因为他们都看见这个身影属于谁。
江彬本要立刻下令锦衣卫再发射第二排弩箭,但他的声音还没有来得及吐出,那身影已然跃到他跟前。
正德皇帝朱厚照发出愤怒的呼叫,乘着跃势拉弓,打出当年短暂跟巫丹副掌门师星昊学习过的“巫丹长拳”招式。那只平日只要轻轻一挥就可决断万人生死的手,此刻捏成坚牢的拳头,猛然击在江彬脸颊上!
殿里所有侍卫、太监、宠姬与伶人乐师,全部都惊愕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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