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清文道:“也不是,早先的时候,一到冬天,我必须得到南方居住,不然实在挨不下去。可一直如此也不是办法。幸而去年的时候,见到了一位医师,他给了我这药酒的方子,又嘱我以温泉洗浴。今年这一年,实是我在北疆度过的第一个冬天。”
姜白虹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北疆的冬天毕竟是寒冷的,温泉虽然温暖,但不久之后,二人的发上也先后结上了冰花,有一名老仆过来先接走了卓清文。姜白虹倒还不急着起身,他在温泉中伸展一下手臂,忽然间见到远处似乎出现了一个高大黑影。再一会儿,那黑影竟慢慢地走了过来。
那高大黑影竟有几分胡可因的意思,姜白虹原坐在水里,这个时候起身可也来不及了,他索性还坐在当地,等那黑影一步步走近。
那黑影将至温泉的时候,忽然停下了脚步,仿佛在观测着什么。这黑影本来高大,现在骤然一停,可并不让人觉得安慰,反而有一股毛骨悚然的意味。这一晚天上原也有星有月,可是周围并没有灯笼火把,加上温泉的白雾氤氲,四下的一切都显得模糊。这样的感觉,倒好似有一头猛兽匍匐于侧,随时可能亮出他尖锐的獠牙。
姜白虹慢慢后仰,再度枕在石上,乌发散于水中,不言亦是不动,他发上的冰花一接触到水,便融化开来,看上去仿佛沉睡一般。又一阵风吹过,白雾遮掩住了他的面容。
那高大黑影又上前了几步,眼看着就要到姜白虹的近前。就在这个时候,姜白虹忽然自水中一跃而起,一柄利剑执于他的手中,锋芒较地上冰雪更甚,一剑刺向那黑影的咽喉!
论说这个时候姜白虹原在温泉之中,身上不曾着衣,这一跃出剑原当显得狼狈。可是他这一剑刺出,天上地下竟只余下这一剑的影子,这一招之犀利,实是无双无对,谁还顾得上他是个什么样子?
这一招,正是他先前所创剑法,“共婵娟”的第二式。
那人并未想到姜白虹在泡温泉的时候身上还带着剑,更没有想到,在这种时候,此人还能用出这般锐意十分的剑法。面对着这样的剑招,他躲不过,也没想躲,反而垂手下去,声音低沉,“我并无恶意。”
姜白虹的剑尖已将触至那人的咽喉,但这时他也看出那人好似并无进一步的举动,剑尖虚虚一点,又收了回去。这时候他也觉出寒冷来,索性又跳回水里,向上面看去。
前来那人是个身形高大瘦削的男子,面上颇有风霜之色,现下离得近了,姜白虹见得他面色甚是憔悴,好似大病初愈的模样,便问道:“阁下是哪一位?”
那人道:“我是卓公子身边的人。”
姜白虹“哦”了一声,道:“前两日倒没见到你。”又问,“阁下怎么称呼,找我有事?”
那人并没有答他的第一句问话,道:“因先前听人提到过你,因此想来看看你的样子。”
姜白虹笑道:“原来如此,阁下是想和我比武幺?”
那人道:“你看我现下的样子,能和人动手幺?”语气中颇为意兴阑珊,又道:“若换成当年,和你比一比剑倒也是件快事。”
姜白虹心里就想:这人多半也是那卓清文身边的一个护卫,因听军营中的其他人说起自己,想来看个究竟。便道:“等你病好了,比一场剑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人点了点头,慢慢地离开了。借着星月之光,姜白虹一眼扫到他手腕,心中忽地一动。
他从温泉里出来,穿好衣服,回到自己房间,思量起这几日的事情,想着想着,又想到了林皆醉。
自从他与林皆醉在迎春酒肆分别之后,他自然也经常想到这个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但现下想起林皆醉,却是为着另外一件事。
当日林皆醉去往大理,遭遇一切,就连岳鸣也未必全盘知晓,可是在姜白虹面前,他却全不曾隐瞒。
姜白虹躺在床上,回忆起林皆醉与他讲述过的种种事情。
第二天,姜白虹在山谷里四下里溜达,这几天来他还真认识了几个熟人,遇到一个旧日的长安骑时,他忽地问:“北疆的忘归箭队那样有名,虽说都被那些贵人搜罗走了,难道就没有那忠义之人,自愿和你们一路的?”
那人一瞪眼睛,“怎么没有?”
姜白虹奇道:“我没看见啊。”
那人道:“忘归又不在这里。”
姜白虹道:“可也奇怪,你们还说早年打猎那样艰难,我想要是忘归打猎,不是要轻省许多力气?”
那人道:“那么做,便是大材小用了。”
姜白虹哈哈一笑,“说的也是。”背着手走了。
他在这山谷里走了个遍,到了晚上的时候,他寻到卓清文,道:“卓公子,您晚上要是没什么事,一起吃个饭如何?”
卓清文笑道:“好啊。”
这些天里,姜白虹虽和这些昔日的军人混得不错,但卓清文身为众人的首领,似是十分繁忙,并没有多少时间与姜白虹相处,一同吃饭还是首次。
到了吃饭的时候,自有人送上几盘菜肴,姜白虹一看,除了一道野鸡菌子汤之外,几乎都是素菜。自然,在这样的冬日,能吃到这些素菜可说是十分的不易,他不禁笑道:“你口味倒和我兄弟相似,他也是喜欢吃素。”
卓清文笑道:“这是手下照顾着我的口味来了,却失了待客的意思。”便吩咐人又送了一盘炙烤鹿肉上来。姜白虹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便夹了大筷的鹿肉放在碗里。
卓清文吃的并不多,一碗饭后也就放下了筷子。姜白虹却不客气,满满地吃了两大碗饭,又喝了一碗鸡汤,一抹嘴笑道:“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奇怪。”
卓清文道:“何事?”
姜白虹道:“当日我从雪洞山上掉下来,你与我素不相识,怎么就愿意救我呢?”
卓清文微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姜公子当日在雪中人事不省,怎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姜白虹道:“这说的也是。可你把我带回来,竟对我很好,你们这地方也随便我看,这便奇怪了。”
卓清文微笑不减,道:“这里本也没什么秘密,况且姜公子仪表不俗,绝非寻常人物。”
姜白虹“哈”了一声,道:“从前有个女孩子对我说,长得好总要占些便宜,原来是真的。”
卓清文笑意扩大,“或许吧。”
但姜白虹并没有就此罢休,他看向卓清文,又问道:“那你们这里做东珠的生意,这总该是极机密的大事了罢,连这都说与我听,竟不怕我说出去幺?”
卓清文也看向他,“不怕。”
“我本就想请姜公子好好看一看这里,全盘了解一下这里,以你为人,绝不会如寻常小人那般行事。”
姜白虹笑起来,“多谢你这般信任我,对了”他话音忽然一转,“还有件最重要的事,我总得问一下。”
“不知卓公子你,到底是姓卓,还是姓杨呢?”
卓清文微微一怔,随即含笑道:“家父姓杨,家母姓卓,清文二字,原是在下的名字,后来便改了。”
姜白虹盯着他的眼睛,“改成了什么?”
“改成了一个守字。”
“为何要改?”
“天之涯这片基业,也只能靠我一人守住了。”
话说到这里,原应是剑拔弩张的气氛,杨守的面上,却还是带着清淡的笑意,“姜公子,你看破的好快。”
他称呼姜白虹仍是“姜公子”,然而二人都知道,他所说的,绝非是先前的那个“姜雪”了。
姜白虹耸了耸肩,“先前还真没想到,不过昨天看到了一个人,我猜,应该是你们那个右使?”
杨守神色不动,“原来廉贞来看过你了。”
姜白虹道:“可不是,他说听人提到过我,想来看看我,先前我也没多想,可后来他临走的时候,我看他手腕的地方露出一块伤来,怎么倒象是紫金功留下的印子呢。”
这里姜白虹说着容易,其实那块印子的颜色已经褪得极浅了,又有衣袖遮掩,当时的星月之光也是极暗淡的,也亏他眼尖,竟看了出来。
看到这个之后,姜白虹心里就犯起了嘀咕,这人身在北疆,怎么能和岳鸣动上了手?等等,北疆的人,和岳鸣动过手的还真有一个,那不正是天之涯的右使廉贞幺?
先前他结识杨守的时候,看出这里确都是先前北疆驻军的人,因此并未多想。可现下把这里和天之涯一联系,竟是丝丝入扣。连廉贞那句话也有了说法,当时廉贞道,听人说起过自己所以来看看,若是听杨守说到自己,总该加个尊称,譬如“听首领说起过你”云云,可这般说话,显然提起自己的并非杨守,而是旁人。
那个人,该是阿醉吧。他曾在西南与廉贞结义金兰,提到自己,亦在情理之中。
姜白虹猜想的这些,都没有问题,只他不知,林皆醉唯一一次提到他,乃是当时小总管以为自己极有可能就此身死,留下的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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