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波门里,李三娘倒是好生享受了一番贵客的待遇,她好好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了一身锦綉衣衫。青鲤进来服侍的时候,李三娘低声道:“收拾好你随身的东西,多带银两,我说走时,即刻便走。”
青鲤吃了一惊,道:“主人,到底发生何事?”
这两个心腹侍女忠心有余,而机灵不足。李三娘这时不想多说,只道:“你不必管这些,听我吩咐就是。”刚说到这里,外面有人道:“李大当家,门主请您到前面赴宴。”
李三娘便住了口,笑道:“这就来。”
这桌宴席除常大玉之外,便只有李三娘主仆两人。虽是仓促之间,这一桌宴席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很有几道水陆上的大菜,但摆在正中间的却是一盆面鱼儿,这本是道家常菜,寻常上不得席面,但这盆面鱼儿却又不同,乃是用熬得雪白的鱼汤做的汤底,又配了现下罕见的绿莹莹的青菜,鲜香扑鼻。李三娘一见大喜,昨天那一餐早饭之后,她除了那坛子酒没再入口什么,不由得连吃了三碗,这才有心思挟些鱼肉来吃。
常大玉在这时才开口道:“当日里承蒙小总管和李大当家的好意,我才当上了这个门主,这份恩情我记在心里,绝不肯忘,今天能请李大当家到金波门里做一回客,也算稍稍让我尽了一点儿心意。”
李三娘道:“好说,好说。”心里则根本不把常大玉这话当一回事,她当年在天罡水寨里,鸡血酒也喝了好几轮,到后来还不过是你杀我,我杀你。什么恩情义气,谁当真谁是傻子。但是常大玉既然说了这个话,倒是可以一用。她便笑道:“说起来,我还真有点儿事要麻烦常门主。我需要一条小船赶路,常门主要是有银子,再借我两个花花呗。”
这腔调有些无赖,但李三娘生得貌美,一番话被她一说,便是调笑中带了妩媚,常大玉虽是个女子,一时也有些看呆了,但随即便道:“这是小事,自然……”
她这话刚说到一半,忽然有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看样子好似常大玉的心腹,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常大玉眉头一皱,向李三娘道:“我去去就来。”
李三娘心中纳闷,随即又生出几分猜疑的心思,她打量桌上一眼,见自己和常大玉用的酒杯倒是金的,不过自己忙于吃饭,还没来得及喝酒,便顺手将酒杯抄到怀里,向青鲤使了个眼色。
青鲤刚要起身,却见常大玉走了进来,面上带了一分凝重的颜色。李三娘心头一跳,暗道必然有事发生,面上则不动声色,笑道:“酒足饭饱,我也该走啦。我看常门主你这金波门弄得不错,青鲤这笨丫头我就带走了。”
常大玉看向李三娘,面色更为凝重,道:“何必急着走呢。”
李三娘暗暗冷笑,心想再不走只怕来不及了罢,偏这个时候,又一人上前道:“门主,长生堡练长安练舵主请见!”李三娘面上变色,心道来得好快!便起身笑道:“来客了,我还是走罢!”却被常大玉一把拉住,道:“李大当家,你不能走。”
李三娘反手一掌便打了过去,冷笑道:“不能走?我看谁能拦我!”
这一掌劲力不小,常大玉竟然并未躲闪,她强忍疼痛,却仍然拉着李三娘不放,“李大当家,刚才我出去,是因为收到了小总管的信。”
李三娘面色再变,常大玉看向李三娘双眼,“小总管什么都没隐瞒,再说,我也看出您方才不对。”
李三娘问道:“你什么意思?”
常大玉苦笑一声,“以您的本事,怎会遇到两个水匪便会这般狼狈,我猜定是出事了。”
李三娘哼了一声,不由得想到初见常大玉时,她猜测出林皆醉身份之事,便道:“小总管怎么说?”
常大玉一字字道:“小总管道,他相信不是你。”
李三娘并未饮酒,但这句话一出,便如一杯热酒骤然入喉,一时间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常大玉又道:“小总管还道,若您恰逢危机,便助您一次。”
她一只手依然拉着李三娘,声音低却坚定,“我常大玉,不是那不讲义气的人。”
李三娘心头一动,半是感动,半是怀疑。
先前林皆醉信中所言,确是让她极为触动,盖因她从认识小总管那一日起,便知此人心思极深,周密冷静,十分的棘手加十二分的不好应付。这样的人说出一个“信”字,便是重逾千斤。但是常大玉……
说实话,别看扶助常大玉上台她也出了一份力,但常大玉真肯为了她对上长生堡?这李三娘可说不准。
但这时常大玉已经松开了手,叫先前那个中年男子进来,吩咐他准备一条快船,备上金银及出行所需之物。随后她扫了桌上一眼,道:“那对酒杯便留给李大当家做个纪念。”说着,便转身朝前面去了。
李三娘平生不知道什么叫害臊的人,这时候却也不免红了脸。但她随即便反应过来,看这常大玉的意思,怕是确是几分真心,忙叫上青鲤,随着那中年男子一路走了。
常大玉看着李三娘背影消失在门外,又叫来另一名心腹,吩咐了几句话,想了一想,又补了几句,这才大踏步走到了前面。只见厅堂中立着一名三十出头的男子,蜀锦长衫,腰悬玉佩,看服饰颇有贵气,身后却背着两把雪练般长刀,正是长生堡舵主练长安,昔日柳然叛变之时,林皆醉召回三名分舵主,练长安便在其中。其人精明强干,对岳鸣又十分忠心。在他身后,又有四人标枪一般挺立,观其身手,亦是不俗。
练长安扫了一眼常大玉,道:“这位可是常门主?”
他的态度略有轻慢,但常大玉仍是稳稳地行了一个礼,“正是,不知练舵主到此有何贵干?”
练长安道:“听闻李三娘先前来常门主这里做客,此人对长生堡十分重要,便请常门主将人交出来罢!”
常大玉道:“练舵主只怕是误会了,李大当家并未来此。”
练长安面露不屑,道:“不必隐瞒了,李三娘坐什么船来此,什么时间进了金波门的大门,我已一清二楚,常门主是自己交人,还是我进去拿人?”
常大玉面色一冷,道:“练舵主,这是金波门,不是你们的长生堡!”
练长安面带冷笑,“得了,常门主这个门主,不也是小总管一手扶上来的?”说着朝身后使个眼色,那四人同时上前,各执兵刃在手,常大玉当即拔出短刀,同时喝了一声,“迎战!”
她先前已吩咐那心腹,令金波门的几名高手在后面等候,这一声令下,也有四人迎了上来,同练长安带来的四人战到一处,刀剑交鸣,令人心悸。
但动手未久,常大玉已看出情势不对,她布置下这四人,在金波门内也算得上是一等高手,可与练长安手下相比,却大为不如。如果她自己出手,或许拼尽全力,能打败其中一人但也仅限于此,就算已方将这四人一并打败,身后可还有个虎视眈眈的练长安!长生堡之势力雄厚,由此可见一斑,她当即喝道:“撤!”
那四人听得号令,便一同向后走了,练长安倒没想常大玉这样干脆,便也追了过去。
常大玉带着人一路向后退去,金波门后面可就是锦江,练长安冷哼一声,他亦知金波门的优势在于水上,但现下天寒地冻,锦江上许多地方也出现了冰面,下水更难。想到这里,他并不在意,继续追赶。
一直来到锦江岸边,常大玉方才收住了脚,她望着广阔江面,深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当日里她与常大器等人较艺夺位,正是于此。而练长安却是一怔,暗道大意了。
原来远远水面之上,正可看到一艘小船,上面人影虽看不清面目,但这个时候出现在上面的,不是李三娘又是何人?练长安不由顿足,他对水上情形不熟,第一个出现在金波门,原是因为他奉了岳鸣的命令,来北方查访姜白虹的下落,行至此处,正碰上云海天附近那处据点送信,他才知道胡三绝与岳海灯身上竟然发生这等变故,忙带着身边几个人追了过来,恰好遇上被李三娘踢下水那人,这才寻到了金波门。
此时练长安不由得寻思,原来这样天气里,水面亦可行船,这般一来,那李三娘岂不是真要远走高飞了?他自己水性稀松,身边四人里,倒有两个是会水的,便道:“你们两个随我来!”说着抢占了江边一条船,向前便走。
那两名手下也会划船,又兼内力不差,不消片刻,便已来到了那艘船切近,练长安跃上一看,却是一惊,那船上虽有个女子,却并非李三娘。
“不好,上当了!”
他心思电转,知道自己此次实是轻敌。
练长安早年便在江湖上成名,入长生堡后,颇受堡主器重,在一众分舵主中亦是出类拔萃;而金波门在江湖中不过是二三流的门户,一个门主常大玉还是小总管扶植上来的,不免便起了许多轻视的意思,现下看来,自己来的虽快,可这常大玉应变竟然极是迅捷,已方又在水上,现下竟已落了下风。
船上那女子看着练长安一笑,扑通一声便跳进了水里,她原是常大玉的一个远方堂妹,名叫常新,水性亦是不差。她一入水,便执着短刀,在两艘船底各戳了许多窟窿,随即便咬着短刀向岸边而去了。
眼见着江水从船底渗了出来,练长安暗叫不好,他对自己水性清楚的很,这样天气里,只怕讨不得好去,抬眼又见远处岸边常大玉等人已与留下的两人动起了手。常大玉手持短刀,刀刀狠厉,一名手下身上已见了血,不过勉力支持。练长安哼了一声,挥掌连削,船上的船板被他拆掉数块,他拿着这些船板,掷出一块,脚尖一点借力,随即又掷出一块,如是者三,眼见就要到达岸边之时,手中船板却已用完,他索性抽出一把长刀掷予水上,脚尖过处,长刀坠水,而他终也到了岸边。
常大玉面色大变,她虽已制服一人,但练长安亲身至此,却绝不能小觑,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忽又传来一个声音,正是副门主冷延,“那常大玉就在这里,各位随我来。”
常大玉面色再变,她统领金波门之后,冷延因是老人,便被留了下来,但常大玉亦知此人见风使舵,虽用他的经验,却也防着他。因着李三娘来了这里的缘故,常大玉原寻了个借口将其调开。没想冷延到底还是寻了过来,且听他话里的意思,长生堡竟还有一批人马到此,这可如何是好?
她刚想到这里,冷延带着几个人已寻了过来,练长安一见心喜,道:“老元,你也来了。”原来前来这人,正是长生堡另一名分舵主元愁。
元愁为人沉默,微一颔首,练长安又道:“这女子便是金波门门主,李三娘便要着落在她身上!”
元愁又一颔首,一掌便劈了过来。练长安紧跟着上前,单刀在手,直如雪色飞龙。
便是一名舵主在此,常大玉也绝不是他们的对手,何况是两人齐攻!不出十招,她已被练长安一刀劈中,鲜血四溅,随即元愁一掌余劲又扫中她左腿,常大玉闷哼一声,练长安道:“你一个女子何必硬撑,把李三娘交出来,我便留你一命!”
常大玉冷笑一声,“天下讲义气的,也不止是男子。”反手又是一刀戳过,去势仍极凶狠。
练、元二人再不容情,刀掌齐出,眼见就要击到常大玉身上,忽然有个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少难为她!有本事就过来!”
这声音妩媚清脆,只因着焦急的缘故,失之尖利,正是李三娘。
常大玉立住了脚,竟呆住了。
原来先前常大玉虽为李三娘准备了一条快船,却是要她从一条隐蔽水路出发,自己则命堂妹常新在宽阔水面上故布疑阵。她义救李三娘,乃是为了一番恩情,一番义气,而根据她对李三娘的了解,实也没指望对方能够折返,因此李三娘这一出现,委实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幸而这个时候,练长安与元愁一见李三娘,立即便转向了后者,否则这般激烈打斗中忽然停滞,只怕常大玉一条命就要交待在这里。
李三娘手执一把短刀,刀刀如风,连环向二人劈去。她虽是个女子,但这套刀法之狠厉决绝,远在大多男子之上。练元二人虽是江湖老手,一时之间却也被她逼得连退了几步。心中均想:难怪这女子先入天罡三十六,后又成为天罡首领,果然厉害!
但李三娘却不恋战,眼见逼得二人退步,上前一手拉住常大玉,叫道:“走!”
现下两人就在河边,别看如今天寒地冻,可只要一入水,在场这些人,没一个人能拦得住她们。然而李三娘刚踏了一步,面前忽然无声无息地出现了几个人。
这便是元愁先前带来的手下,他们一直未曾出手,看着不声不响,并不如练长安带来的人手一般气势非常。但现下在这里一站,李三娘背心却不由一寒。
她跟随林皆醉一段时日,耳濡目染,也学会了一些东西,譬如说,她现在就已看出,这几人,依据的原是某一种阵势。李三娘虽不知究竟,却看出其中实是处处凶险。
常大玉不知就里,就要上前,李三娘一把拽住了她,沉声道:“别动。”
那几个人移动了一下步子,随后再度移动,步伐变幻,李三娘一时间竟觉头晕目眩,常大玉内力尚不及她,更加难过。这时常大玉也看出不对,二人一同回头,却见练长安与元愁再度逼了上来。
李三娘盘算了一下,自己若拼上一把,说不定能拼掉练元其中一人,可这样一来,自己也要身受重伤,而常大玉是万万对付不了剩下那个的,更何况后面还有这个难缠的阵势虎视眈眈,不由得眉头紧皱。
常大玉虽看不出阵势,却看清了现下的形势,心中更是焦急,不由得道:“唉!李大当家,你又回来作甚!”
李三娘细细的眉尖一挑,道:“我生成这个模样,倒没一个男人为我如何,反是一个女人肯为我死。我怎能不回来?”
常大玉哭笑不得,眼角余光却忽然见到冷延站在一旁,心念一动,便向斜刺里冲了过去。需知她任门主时间虽短,到底也有了几个心腹,若回到门中,总还能觅一条路子。更兼此处防守薄弱,除了冷延之外,就只有练长安的一个手下在此,李三娘与常大玉合力,当即便将这二人击倒。李三娘出手更狠,她原已离开,忽地将手一扬,那把短刀飞掷而出,正中冷延前胸,冷延不发一声,已然倒地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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