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着公文包的人们从巨大的升降平台上走过,他们很少彼此开口沟通,但眼神分明惊叹于眼前的景象。
走在最前方充当着“导游”角色的发福中年男子面带笑意,口若悬河,指着玻璃通道外的各种事物为大家做着简略明了的介绍,一路来行动间那副沉稳的姿态自始至终没有什么变化,言语中却透着毫不掩饰的自豪与感慨。
“……【夸娥氏】基地是我国上世纪八十年代人防工程的重大成果之一。当时的工程部队耗时数年,付出了难以想象的努力,沿着部分天然山体空腔的走势掏空了安全线内将近七成的山体岩层,并从地下秘密发掘出了长达十余公里的内外通道,奠定了夸娥氏基地的基础……”
“至2009年时,我国启动了对夸娥氏基地的第二轮大型改造,于已有基础上探查规划,根据工程院给出的设计方案大规模动用凿岩台车,硬岩掘进机等重型器械拓展开辟新空间,延伸加固了基地规模条件,并在基地内部原有的六个分区基础上,额外修建了从第七至第十区共计四个新区域,作为国家部分特殊需要方向的补充……”
“直到今年,这是夸娥氏基地的第三次浴火重生……”
从透明的两侧玻璃向外望去,位于悬空通道下方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深灰色地基平台。一根根拔地而起的承重柱直连上方沿着穹顶岩面蔓延开来,排列整齐如同中空方阵的一体化金属加固网,清晰划分开了脚下这片广阔的区域。
很明显,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套高度立体化的广阔空间布置。
设计之时故意分层的础石在不同高度上伸展出了岩质的平台,大量的地勤车如同蚁群般沿着攀升坡道来回奔波,一座座高达数十米的重型机械在铁板支撑下发出轰鸣,伴着成百上千戴着红盔,身着迷彩的“工人们”在这片不见天日却依旧亮如白昼的土地上挥洒汗水与经验,新的墙体与地标正如雨后春笋般沿着承重柱划出的边界渐渐“生长”起来。
一个真正实现了自主化腾飞的现代大国,数十年间于自身工业体系的不断突破更新过程中所催生的呈几何式暴涨的生产力,就在这样一座规模之宏伟,内容之浩大,直令人叹为观止的巨型工程中展露出了冰山一角——
……抛去四周那些疯狂延伸开来,粗细不一的次级管路、环壁、加注接口,人们眼皮底下这座据称为超大型垂轴涡轮整体预备,足足数十米直径的半圆颈状突出底台空腔,其外形其实更类似于一只放大了太多倍的漏斗;
……区域内连续规则六角型位置分布的多边花岗岩立柱,灰白色外壁漠然矗立,根根内径都在三五米之间,假使从横向平面上望去,就能发现柱身上方刻意空出的位置恰好位于同一水平线上。
成群的厚重基岩底部支撑上级,明显正在等待着一个作为主角的新结构“入驻”;
……钢铁的浑厚质感,足以征服人类感官中对于“强大”的一切幻想!
富有金属光泽的冷硬巨型构造,齿轮外侧穿插着黑色隔热涂层甲片,繁复精细至令人难以看清之程度,大型铸造板块正随着动力臂移动,缓缓拼合就地完成组装,对接点发出了铿然的闷响!
高达十数米,贯穿数层“工作台”的长度,恍惚如同实心锻钢般的机器“关节”间,依然流淌着近乎奶油色泽的淡白气流。
黑银相间的底色。
它沉重如匍匐巨兽,又若振翅欲飞的大鹰。
……
每个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饱含敬畏地观察着眼前这一桩桩震撼人心的浩大工程,于科技与智慧的结合努力下不断“抽枝”生长,带着一股仿佛亲眼见证历史的庄严感。
此时此刻,就如同空心玻璃管中爬过的蚂蚁群,人流仍在不紧不慢地继续向前推动,目力远眺,可以看到,更远处有少部分被独立化开来的地区,其实已经优先完成了设施铺展。
在经过某些对接式活动通道时,甚至有少数人眼尖的注意到了远处隐约露出的一大片黑色。
昏暗区域间,钴蓝色的荧光正在其中有韵律地生灭闪动,如同一片呼吸的星河。
不清楚的人没有太过在意,方向有关的研究者则是在深深呼吸后一言不发。
他们知道……那是布置好的超算集群。
……
“这里是基地原本的第三区,目前已经完成了原有事物清理,还需要继续整体工程,预计在两个月内结束科研区配套设施改造,届时将会与第四区部分区域形成联通合并。哦,到头了,各位同志这边走。”
又是很长的一段距离后,迈过悬空玻璃通道的尽头,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道拱形地下通道式入口。
足以容纳导弹发射车并行的宽阔通道内,混凝土浇筑的曲面反射着墙壁上一道道白亮的灯光,映得整个通道都是亮堂堂的一片,让人看得分外清楚。
墙上隔着十来步就涂着一行标语,诸如“提高警惕,保卫祖国”、“为人民服务”、“铁的纪律,铁的作风”之类,一句句充斥着军队中的熟悉味道。
不得不说,这反而让其中有些客人感到了几分额外的自在。
这里面的环境非常安静,应该是采取了一定的隔音措施,可以感受到身后施工的动静正随着脚步飞也似的逃离开去,直到彻底模糊消失,就像被抛在了很远以外的地方。
客人们甚至能够清楚听到空气从头顶吹过的呼响。
长长的隧道走过数百米,前方又出现了一道分叉口。同样是宽广规格的通道,足足有四个导往不同方向的分支路口,这里的灯光分部明显比通道内的密度要来的大,墙壁上贴合着与墙体颜色一致几乎看不出来的阀门。
几个灰蓝军装的军人静静站在岔口的一旁,注视着来人们,冷硬的脸色没有任何多余反应。
人流在他们面前缓下了脚步。
“各位来之前都是签了保密协议的,应该明白自己需要做什么。接下来,请一组的人员跟这两位教官走,二组的人员跟着这两位教官走,三组的人员直接继续跟我走。重复一遍……”
“导游”回过头来,向着每个人露出礼貌式的笑容,依照他的指引,人群在这个位置迅速分流了。
人们彼此低声告别,成群走进半圆柱形的水泥甬道,踏上了不同的方向。
他们知道,出于保密要求,在未来的一段时间,几年,十几年,甚至这一生中,身边的有些人或许都再不会见面了。
…………
…………
办公室里,通风口吹来了加湿后的新鲜气流。
一件大衣套在背后的椅子上,有人靠着板椅,轻轻咳了几声,本来宽大的身材此时却显得有些佝偻。
岁月不饶人啊……
已经年过六十的贺定邦无声的感慨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塑料瓶,倒出两粒蜡封的小药丸,也没要水,径直拍进嘴里,就这样慢慢吞了下去。
穿着军装的男人坐在他的下手处,鼻子抽了抽。
“你又抽烟了?你的呼吸道炎症已经好了?”
“咳咳,放心,只抽了一根……回去别跟你妈说。”
看着眼前这个四方正脸,眉目硬朗,五官中能看出自己年轻时几分影子的儿子,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贺定邦忽地笑了笑,又无奈的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还不明白这次为什么我非要走许明功的关系,想把你从南部戦区调过来参加这种工作。”
他伸手拍了拍男人的肩头,男人似乎有点想要避开的趋势,却又强行停住了动作。
那枚墨绿色肩章上,有着明晃晃的两条杠,三颗星。
“你从小就倔,不肯听我和你妈的话。但这一次,你一定要好好把握机会。我们军人向来以军功说话,虽然这话有些不应该。但这一回……恐怕真是前几十年都没有过的好时机了。”
闻言,面前的男人眉头皱起,沉默了几息,这才开口道:“什么意思?”
“现在几大戦区都有一定规模的内部人员调动,国家的征兵门槛悄悄放宽了一些,扩大了退伍军人体检,以及全军演习、个人比武之类的训练活动规模……你知道这些都是为了什么吧?”
“……知道。”
“就在十一天前,东部戦区,原应天军区下属部队里,有个士官在出操的时候突然昏厥了过去,被人紧急送到了军区医院,几轮检查下来什么问题都没有发现。他却在床上足足躺了一周多才醒过来,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个士官入伍前是跟着他姥爷学过古典乐器的。他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请他的战友开车回宿舍,马上把他放在储藏柜里的一把琵琶给他拿过来。结果才刚拨了几下弦,那间病房里的几张铁架床就一块儿散架了。”
“他‘突变’了?”
“……这个事情说不清楚,东部军区内部下了封口令,只知道那个士官当时醒过来提了一个说法,【东方持国天王】。这个名讳,是佛教神话里的一位护法天神。”
“什么意思?这不是‘突变’?”
贺定邦摇了摇头。
“那些正在研究当前事态发展的专家,将这种情况暂定名为‘天启’。这些发生了‘天启’的人和‘突变’似乎并不太相同,据说具备着某些更为重要的统一特征,而且数量上远远不及‘突变者’。”
“我刚提到的这个士官,据说就是军方内部发现的第一个‘天启者’。你的职位现在还接触不到这个消息,但告诉你也无妨,因为这根本瞒不住。从一个多月前起,我国现役军人队伍里通过保密体检、练兵体能测试一类的办法,单单‘突变者’就已经确定超过六百名了,而且这数字目前还在不断增加,可‘天启’,暂时就只发现了这一例。”
“统一特征?”
男人敏锐的注意到了贺定邦话中的细节。
“对,我不久前刚得到的一点内部消息,这其实并不是国内的第一例‘天启’。这几个月以来,根据国家掌握汇总的情报来看,被初步判断疑为‘天启’的对象至少有十几个。其中单单国内听说就已经锁定了七八位疑似乃至可确定对象。但你也知道,政府目前主要精力放在抓紧排查军人和公职人员队伍,维持秩序,尽量控制社会不稳定因素这边。而且我国民间人口基数实在太大,目前恐怕是一滩浑水,实在没有办法进一步筛查。”
话语顿了顿,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眉头皱得更重了几分。
“国外的话,估计也不会太多。听说之前印邦出了一个自称什么‘旃陀罗’神转世的家伙,在当地搞出了不小的风浪。还有耶路撒冷有一个在圣殿遗址上坐了七天七夜的男人,被游客发现后上传到网络上,但被不知名的势力迅速封锁了消息,专家分析可能也是‘天启者’,而目前这两者都已经不知所踪了。”
深吸了一口气,贺文炳抬头直视着自己的父亲,眼神寸步不让。
“好吧,那这跟我的工作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但也有关系。具体的消息我不会告诉你,那违背了原则。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只需要安稳在这个基地做好安排的工作,不出岔子,将来这就是一份拿得出手的功绩。”
老父亲的要求并没有压住孩子的想法,但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贺文炳仿佛在老人严厉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哀求般的情感。
那一头染黑的短发下,头发根部已经又爬出了一截白色的痕迹。
男人突然也泄了口气,手掌无力的按在了桌上。
他明白自己父亲煞费苦心的缘由了,这是关系到他在五十岁前能否把最后那颗星星加在肩上,甚至……能不能去掉这两条杠,尝试着追逐那个金色松枝底纹的底气。
即便他并不想接受这份好意。
眼前的这个刚披上外衣的老男人,是他从小到大所不喜的对象。
作为从小被母亲单独养大,被爷爷拿着树枝棍棒追着教育的孩子,相比之下,今年已经到了四十边上的贺文炳,更像是个从单亲家庭里走出来的军人。
打小儿起,他就很少见到自己的父亲,只是在一生从军的爷爷那里知道,父亲也是个军人,常年在外为祖国效力,却很少回家来看一看自己的妻儿。
在军属大院里和人打了架的时候,这个人不在;开家长会的时候,这个人也不在;过生日的时候,这个人不在;母亲生病住进了医院里,这个人还是不在……
那个时候,他就明白了母亲偶尔的抱怨是什么意思:这个人或许是个出色的军人,但并不算是个合格的父亲。
假如一个人,在你人生的故事里总是扮演着一个缺席的角色,那么……对你而言,他真的还有那么重要的意义吗?
这实在难以说清。
……
直到后来,顺着家里老爷子的意思参军入伍,祖孙三代的从戎军人代代相传,也有了自己的家庭,爱人,孩子。慢慢的,贺文炳才逐渐理解了一些这个老男人的苦衷。
但他对于自己父亲的“看不顺眼”,也就如那股一脉相承的倔劲儿一般,是真的根深蒂固。
只是这一次,被关照的男人终归没有继续反驳。
他低下了头颅,掩住目光,算是勉强服了个软。
“……我知道了。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凳子挪动,男人在门口刷过墨绿色的识别卡,头也不回的快步走出房间。
双手架在桌上,直到那个脚步声彻底消失在了墙外过道的另一边,贺定邦才按住自己的衣领,幽幽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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