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的,尚在寺内外徘徊的人们,僧人,游客,似乎都略微感觉到了些不太说得清楚的异样感。
有人在移动摄影架时,无意中被地上大片的黑色吓了一跳,这才看见是成群的蚂蚁正沿着寺外的老树根下涌出,如同深色的水流漫过路面。
一只只本应是夜伏昼出习性的松鼠从小树枝上跳下,被灯光一照,纷纷呆了呆,却又迈开爪子继续跑开,向着前方而去。
不少花色混杂的蛇类,不知何处爬出的大小老鼠,各种常见的小动物,同样都纷纷在地上掠过,见了人也没有避让或是其它行为的意思,只如同匆匆赶路般聚向了这座古老的菩提伽耶。
更有甚者,从不久前起,空中就一直陆续响起令人不安的动静。
有些导游拎着灯光往高处照去,也只能看到成群结队的黑灰之色,犹如不知何时在空中已然张开的一张大幕!
扑扇着翅膀,不同种类、外观大小的栖鸟正从四面八方飞过他们的头顶,那种匆忙的长线直向飞行,就如同暴雨前招摇的飞虫,又好似晚鸟归巢——
可问题是,什么样的鸟巢,能够吸引如此之多的本地禽鸟?
所有的人都已经或多或少的感到了几分不安。
就连景区内外的那些大狗,野猫从人身边窜过时,却也出奇的没有开口吠叫,亦或带起多少声音。
有人甚至仿佛在那短短擦身的瞬间,无意中看到了它们眼底中流转的那几分……人性化般的色彩?
游客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但很快,他就不需要再为此纠结了。
有人高喊了起来,那一口纷杂的泰语让很多人都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可也不必非要听懂,因为大家都已经看到了他的举动。
——在他手上被高高举起的那块棕褐色树皮,正在入夜的昏暗里,流露出点点金色光晕!
为了证明这绝不是什么涂抹荧光剂的突然作秀,那位头顶花环的暹罗游客甚至特意将手上那块老树皮用力扳碎开来,让大家得以仔细看明白——这层自早已树上脱落开来的老化木质纤维,其内里依然是一层如轻纱宛转的流金之色,尤在不住逸散开来!
“OhGod!”
还有一些游客,此时也近乎震动般地察觉到了不对。
有人打开自己的内夹标签,脸色变幻不定地向周围人们展示出手中那一两枚尚未处理过的隔签——那是来自下午时在寺中偶然收集到的珍贵菩提叶。
作为著名的相伴佛陀成道之觉树,寺内那株根须繁茂,郁郁葱葱的古菩提,无疑是许多佛教信徒心中一份珍贵崇敬之处,当然不可能任由游客信众摘取其身以为留念,但若本就是自然脱落的枝叶,那便也无所顾忌,谁恰巧捡去,便是归属于谁。
可一株老树,即便是长得再高,每日间又能有多少枝叶老去坠下?
那只逐渐开始颤抖的手掌,径直被一道道目光忽略,大家都能清楚注意到,其间一枚原本已然半枯的干叶,带着旁边一片提前脱落,椭圆长尖的淡黄新叶,此时仿佛也镀上了一层流动的细碎金辉,在夜色中渐渐显眼了起来!
此情此景,任谁都坐不住了。
不少人纷纷开始转移镜头,投向这里。也有人陆续从身上各处掏出了些同样正在“发出光来”的树叶,神情不一地向着周围展示一二。更有些像是有些意识到了什么的人,已经将目光重新投向了高远处。
那里,原本黯淡的小半边天色,似乎已经出现了些许变化的痕迹。
由少到多,人流一点点开始了移动。
…………
正对大菩提树的前方,这块平坦的小广场上,此时已经聚拢了不少人。
没有人开口喧哗,也没有人做什么出格的动作,但已经有许多人丝毫不顾膝下没有礼拜板,就地跪下做起了大礼拜,连连叩首,头颅一丝不苟的接触着大地。
就连一些同样赤着脚的孩子也不例外。
也有人依然站着,张开了嘴,却没有发出声音,眼神里透露着一种仿佛此生所知的许多,都只是一场梦境般的难言神色。
作为现代化景区的标志规则之一,菩提伽耶之中禁止携带摄像机、手机等物,想要拍照就要付费。但依旧有人从身上不知何处摸出了一部手机试图拍摄,却还没来得及解开屏幕锁,就被旁边瞄到亮光的几名僧人七手八脚地按倒在地。
一位身材高大的本土僧人迅速解下手上的缠巾,将那块满是黑褐油光的布团粗暴地整个塞进了这家伙的嘴里,就连呜呜声几乎都有些发不出来了,却还是不甚放心。
最后几名僧人低声交流两句,发觉语言不通,一打手势,干脆直接各自一屁股整个坐在了那家伙的身上腿上,死死压得他无法动弹。
一个小小的插曲,无伤大雅。
就在这个地方,此刻正陆续奔来各种肤色,口中讲着各式语言,披着不同袈裟的各国僧侣,但一旦真正接近这里,人们便会不自觉的放缓脚步。
就连那些无声无息间落下的飞鸟,石刻,佛塔,端坐佛像,楼宇,地面,树间……它们不住地四处飞落驻足,却始终不敢过于靠近前方的位置。
面涂粉末,身领黄缎的尼伯尔僧人,披着棕褐色袈裟的天朝佛教僧人,红袈裟而偏袒右肩,手持经轮的喇嘛,桔黄袈裟而偏袒右肩的暹罗僧人,着单白袈裟的斯里兰卡比丘尼,还有来自日韩、缅甸、西欧等国,身披各式法衣、短衾袈裟的僧侣打扮之众,以及不少夹杂其中,白日间尚未离去,亦或傍晚而来的各色游客。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世诸相,俱异身形。
世曰人者,即是如此。
站在此地,谁也不敢轻易开口,就像生怕打扰了什么,哪怕是少数的孩子,也像是被这沉重肃穆的氛围所感染,亦或是单纯的本能察觉到了什么,被父母拉着手没有出声。
就在前方的不远处,那座被蓬架石栏所包围的一小块土地上,一株如云如盖,几乎遮蔽了大菩提寺后半部分的苍老毕钵罗树下,
——一个平首端坐的黯淡人影,正在被身后那一道道枝叶间不住升腾而起的金色浮光……一点点照亮!
有人已经再站不住了,不由自主地便屈膝跪下,双掌合十,无知无觉间泪流满面。旁边的幼童却只是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似是不明白这个人在做什么。
金色光华,正一点点沿着古树那粗壮如龙的根部蔓延开来,自下而上攀流而起,仿佛整株古树都正由里而外的镀上一层金粉。淡金色的光晕一如水波泛浪,云烟拂动,又似无数枝桠徐徐生长,倒卷流淌向了夜空之中,照着半边夜色都开始渐渐发亮了起来。
这株扎根数百年风雨的老树,正以肉眼可见速度“迟缓”而又坚决地继续生长!
深沉夜里,谁作灯烛?
有眼力极好者,已经看到了苍劲间那十数分钟前方才长出的菩提花,如今已然在渐渐凋谢。一朵朵碎金般的流花随风坠落在地,却没有人敢于动身靠的更近去。只能痛心的看着那一只只恰似金晶雕琢,生灭随缘的长花跌入尘土间,转眼间便开始黯淡下去,最后如泡影般消灭无迹。
刹那枯荣,寂灭芳华!
偶有几朵飘飞的远些的菩提花,落在了伏地长叩的僧人身上,居然未曾立刻消失。旁边有些人忍不住眼热想要去抓起,却也只如手揽水月,一无所获。
就像是单纯地抓过了一层虚影般,他的手指反复拂过,却根本未能触碰到那朵生华熠熠的晶花,偏偏那盏长花又一直停在了僧侣的背衣上,非同幻觉。
如此却是如同猫儿挠痒心,偏偏无计可施,只能暗自叹息。旁边的人见了这一幕,也略略熄了同样的心思。
所望远处,树下的那道枯瘦身影,几乎已经被菩提树垂落的金光照亮了半边身子,人们看不清祂的模样,却能够注意到那个结跏趺坐的熟悉姿势。这几乎在人群中引起了更大的骚动。
看着那云盖之间,苍劲的树皮仿佛生出了斑斑龙鳞,沿着诸节枝头流动的金光愈发明亮而无一略晦暗处,恍作天人婆娑,金龙盘缠,许多人都浑身颤抖起来,不少僧众热泪盈眶,已经几乎可以确定自己的想法了。
这种领悟,更在那座身影其下,那于《俱舍论》中等称“上穷地际,下据金轮”的金刚座陡然微微发亮,随即沿着四周缓缓生出了如同莲花般的瓣理纹路后,达到了一个沸腾般的高度!
终于有人忍不住哭腔,却还是压低了声音,“我们是在见证一位新的‘释迦’降世吗?”
没有人回答这个激动得不能自已的游客,只有一位须发皆白的上师回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含泪,一言不发,挥手以示平静。
可面对此时的境况,谁又能真的平静下来呢?
为金光所照透的昏暗之中,即便是那些以“唱经”为业,日复一日在这菩提伽耶附近充当导游挣钱的“僧人”们,此时也带着几分虔诚色彩地双手合十,惶然又激动。一次次重重地叩首下去,像是要把头都埋进土里,带着连片的草皮灰土粘嵌在眉发间也丝毫不为所动的样子,或许是希冀以此求得下一世的福报。
就更毋论其中那一些真切苦求佛法多年的僧人了,或有凄凉垂泪,或有澹寂无言,或有激动万分。
有老人揪住自己剩下的半截枯发,这位苍苍的阿阇黎身穿褐棕,那满面皮肉松弛的老脸上分明是在笑,却笑得比哭还要哀痛。
自始至终,却未曾见到几人当真是欢喜自由。
说到底,这世上真有佛法吗?真有解脱的道路吗?真有种种放下……而非自我逃避的境界吗?
每一个修行佛法,参看经文中十二因缘,宿世业厄,诸般苦谛不得解脱的僧人,都或多或少的生出过这个疑惑。
苦海无边,谁又能以大觉悟,不欺心,渡过这众生沉浮的难场?
——释迦太子昔年以言,众生平等。
可世间种种宿业造孽,恶执恨愿,一应不公,无有见识报应,难道就只是一句“看开”就能摆脱的了吗?
而今终有实在非凡之相在前,眼见得菩提间光华复盛,只金珠泄地般的一照,许多人心头都立时安定清朗了起来,种种念头躁动皆如朝阳下的积雪,甫一遭遇日光,便消融散去。
唯有那份本意不转,伴随几分机心,亦是几分不甘,怀揣着自己对于佛法的执着与不解,想要就此得到一个答案。
可谁,又能够给出这样的答案呢?
……
到了这时候,人人所为,各怀心思,便显出了几分区别来。
有些当地人飞奔来去,不顾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往返取来了更多的礼佛香烛,旋即一支支火星,苗焰幽燃而起,遥遥向着树下叩祝。
旁边的僧众见状也袒露半衣,助他遮蔽野风。
许是由此生出几分灵感,戴着只帽子,赤着脚的半大少年忽然率先向着周围的树下跑去,突发奇想般地学着前方菩提树下那位“高僧”的姿势,静静趺坐,一言不发。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模仿风潮。
不少人见状都是一愣,随即醒悟过来,同样起身疯狂四处寻找周遭的菩提树,就此坐下,咬着牙摆出一个个显得格外别扭的参悟姿势。
有性情急躁者眼看在近处再找不到一株其下无人之树了,便干脆厚着脸皮直接坐在已然有人的树下,浑然个八风不动的架势,其他人视此自然也是纷纷效仿。
——很快,每颗树下便都坐了大大小小的十几人至数十人不等,分明不同肤色语言衣饰之人聚作一团,你触我我挤你,推推嚷嚷,靠得分外紧凑。
却如猴沐衣冠,只是学的有模有样。
一位长年日晒黑肤的僧人,跪在一块正对着前方,先前恰有一支菩提花于上散去的地面石板间,一遍遍深深叩首下去,面颊上流出血色,动作渐渐也摇晃了起来,他却仿佛无知无觉,仍旧如此,带着地上留下了斑斑血迹。
还有后来的棕发游客从楯柱间跳下,试图绕过人群,继续向前靠近,却被前面的僧人陡然拉住了肩头,摆首喻意不可造次。
前靠者尚且心有不甘,脸上一副语言不通难以交流的模样,试图装傻避开牵拉自己之人。出乎意料的是,此时便有更多的人一并拉住了他。
众目睽睽之下,眼见得犯了众怒,这位大头宽额,体型中等的外国男子尴尬一笑,这才机灵地举双手过头,示意放弃。
更多的人却只是肃然叩拜观摩,静留原地,围着周遭黑压压的一片,神色各异,任由金光洗涤遍身,不敢动作。
……
时间推移,前方金华益盛,遂发光明如莲,瓣瓣皆清,映得地上块块石板间的缝隙都一同明亮了起来,周遭的种种长木树影更是随之消退,往以照遍十方。
但自始至终,也没有人于此大声喧哗。
亦说不清是一种怎样的领会。
就仿佛冥冥之间,所有人心中不约而同的明白了一点:此地今当肃穆一二,不应擅自出言相执架。
唯有那道已然随生光彩的身形,端坐如云广茂的老树之下,一股愈发安宁祥和的韵味无形间四处流动,使人渐渐平息纷扰,心中清明。
包括那些在石塔雕像间停落驻足的禽兽飞鸟,也如生出足以感受一二气氛的智慧,保持了近乎违背本能般的静默,只是安分注视着这里,未曾有什么逾越的动作。
没有由来的,便有许多静心者领会到了那份悸动——
时非生受,不作苦乐。
然此时终究有尽,恰如优钵昙花,一放即收,无有长住。
故而余下光阴……已然不多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