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一片灰暗，只门前的两盏雕着笼子的木框挂灯分外明亮，堪堪化开了这份深沉，照到七八步开外。
店里的人都在吃面，一样的下箸，不一样的滋味。
有人依然平静，有一筷没一筷地拨着面，去捞碗底的卤牛肉块，有人食不甘味，麻木的伸出筷子，直闷头把面大卷大卷往嘴里送。
寇淮确实吃得有些不是滋味，心里来回想着些以前年轻时的事情，转念间颇有些百感交集之意，不足为外人道也。
之前听到里面客人的那番话，无疑是真切触动了这个年近半百中年人的心绪。
无奈？叹息？怜悯？冷漠？
终归都没什么意义罢了，一点感叹向来帮不了谁，也帮不了自己。
正出神呢，就听到外面有了点动静，回过头看去，是旁街边又有人过来了。
那橘色光芒显得有气无力的路灯下，走着一对男女，面容间都带着些年少青涩的痕迹，隐约是在谈着什么，正转过角朝着这边走过来。
说是并排走，那男孩走的身位略微靠后一些，中年人眼力还算精细，看得出那男生几次有些想牵起女孩的手，稍稍一晃，却又怯怯缩了回去。
只让旁人看着有趣，又是几分替他心急。
也不知道是说了什么，走过旁边的街阶时，兴许是没太留神脚下，女孩稍微趔趄了一下差点歪下去，男孩几乎不假思索的伸手扶住了她。
也不知道是路灯光照着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寇先生总觉得男孩那张脸上似乎可疑得红了几分起来。
于是，两个人就很自然地牵住了手，再也没有放开。
……当然了，男孩并未能发觉女孩扭过头去时，悄然露出的那一点俏皮笑容。
因为角度问题，能够注意到这一点的，只有旁观的食客。
“真好啊……”
忍不住感慨了一句，看到这一幕，寇先生的脸色终于舒展开了几分。
“唔。”
没注意到桌对面传来一句不咸不淡的回应，一看，筷子上正夹着块牛肉，尚未放进嘴里的青年不知何时也抬起了头，淡淡望着街上的那对来人。
面碗间热气升腾，已然染上一层汽雾的发白镜片下，模模糊糊，让人依稀看不太清楚年轻食客的那对眸子。
仿佛浑然无动于衷，又好像带着隐约的叹息。
“是啊……确实很好。”
食客们彼此打量两眼，略微点点头，便各自垂下头去，继续对付着碗里的东西。
只不一会儿，店主就探出头去，热情招呼了两位新客人进来。
正是刚才这对小年轻。
像是分外熟稔一般，走进店来，大男孩就选了张靠墙的桌子，扫了眼墙上的菜单就笑了起来，“卤肉面都十四了啊，老板你这价格长得可够快的！去年我们还在这里念高中的时候，记得是十块的价格？”
“嗨，还是老客人啊。没办法的事儿。你们也知道，今年物价飞涨，什么都在涨价，那我这面馆不也得跟着动一动啊？”
拿起毛巾擦了擦案板下的菜屑，店主也摇头忍不住笑了笑。
“行吧，大清早的，还是来一个大碗牛肉面，一个小碗藤椒面……你吃香菜吗？”
最后一句，有人却是扭过头问了句旁边的女孩。在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这才又开口，“老板，藤椒面那碗不加香菜！”
“好嘞，知道了。”
厨师开始利索地拢袖打面。
两个小年轻坐在靠墙桌边，透过玻璃往外望着依旧昏暗的街道，带着几分怀念，偶尔眼神交错，就像流淌着心照不宣的笑意。
……空气里，某种非实质性的，大约是名为“恋爱”的酸臭味渐渐弥漫了开来。
那片难堪的，灰色般的沉默终于随之褪去。
……
店里恍惚有了几分热度。
呼出一口浊气，寇淮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胃口这会儿终于又稍微好了一些。
——大口呼噜着面条的人是快乐的。
正夹起几粒油炸豌豆，塞进嘴里嘎嘣作响，他眼皮一抖，就注意到桌对面的青年忽得卡了壳似的，挑起面条的动作僵在了半空中。
仅仅一瞬之间。
由动到静，握筷的手毫无征兆地停在了那里，好似个泥塑。
“怎么了？”
咽下嘴里的豌豆，中年人下意识出声问了一句。
对方却如充耳不闻一般，丝毫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只是沉默着仰起头往上张望。可寇先生同样跟着看去，那头顶的天花板间只挂着一行白亮的八柱垂灯，角上几片陈年的蛛网，灰白墙面间留着斑驳的油烟熏黑痕迹，再看不出其它的东西。
“……来得挺快……这是什么……”
有人略作停顿，悄声喃喃一句。就在这个难以捕捉的空隙间，他像是气息都凝滞了一瞬。
那双镜片下的眼睛，悄然眯了起来。
“嗯？什么？”
寇淮缓下筷子，略带不解地支吾了一声。这个正吃得几分爽利的中年人此时倒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没听清眼前的食客在说些什么。
但下一刻，某种从骨子里生出的震动感，就让他骤然收住了声。
对方只是轻瞥了他一眼。
那对镜片后一抹亮起的幽红光芒，伴着某种仿佛由里至外，事无巨细，连着血肉深处的点滴悸动都被这一眼之下洞穿的诡异感，简直逼得他浑身上下不由自主地一颤，带着撞上面前的桌子都是砰的一声明响。
头皮发麻的感觉。
几秒之后，背后的冷汗就开始缓缓冒了出来。
“不好意思，失态了。”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青年食客旋即闭上眸子，等到重睁开来时，便已再无半点异象。
之前镜片后的那点晕红……快得就像是一个肉眼的错觉。
下一瞬，寇淮脑子里微微一晕，一点头重脚轻的眩晕感忽得涌了上来。他赶紧摇摇头，驱散了这种古怪感。可不知为什么，短暂的迷糊感方才消退，随之而去的，连着刚才几秒间的事情印象跟着就模糊了起来。
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筷子，像是有些抓不住重点般的，他继续用力摇晃自己的头，宛若晃荡着一只水瓶，试图从中找回方才的认知。
那种陡然起了层鸡皮疙瘩的悚然，似乎依旧残存在中年人的手背间，挥之不去，他却压根儿找不到多少头绪，唯有感受着自己背后渗出的一层细细冷汗，心中夹杂着古怪与茫然。
刚才，刚才怎么了来着？
我怎么突然像是昏了头一样？
短促的意识断片后，尚未完全回过神来的寇淮只是愣了愣，隐约感觉到自己有哪儿不对劲儿，但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到桌对面的食客叹了口气。
“说起来，这位老哥你年长几分，人生经验总也丰富不少，能否容我贸然一问……你觉得，做人的话，应该自私一点，还是无私一点？”
那双眸子黯淡了几分，似是有些出神，几乎让人联想到了正趴在窝里假寐的猫儿。
伸手扶了扶鼻梁上那副黑框眼镜，这个正低首盯住自己碗里的年轻食客看似神色间几分温雅平淡，忽然就提出了一个看不出关联的奇怪问题，偏偏那语气又不像是在跟人开玩笑。
不知缘由的，此刻看到眼前的这位年轻人，寇淮心里就微微有点发毛。
偏偏他脑子里恰巧还有点没理顺开来的迷糊，这会儿几乎也没怎么考虑，想到了什么就说什么，“自私吗？这事儿……这位老弟啊，其实你问的这个问题，就跟我一样，很多人都想过。”
“要不要自私一点？这问题本身很简单。但很多时候，其实提出这个问题的人根本不是单纯为了听到一个回答，准确的说，他们是想要听到自己想要听的那个回答。”
“因为提问的人……往往都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放下筷子，五十来岁的中年人近乎不假思索地摆摆手，浅谈了几句人生经验。
“这个问题本身没有什么固定的答案，别人的想法也不一定和你一样。可你既然这样问了，那要按我的个人看法来讲，这世上很多事情，自私和无私，其实都没有那么明显的对错。”
“俗人在这世上苟且过活，真要论起来，谁又能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人、圣人、完人呢？只看你自己的良心过不过得去罢了。”
讲到这里，像是回想起了点什么，有感而发，寇淮的神色也跟着低落了几分下去。
“……他人的对错未必是自己的对错。可说到底，如果你心有犹豫，那也只是要在行事之前想一想，自己的将来，究竟会不会为此而后悔呢？”
他的语气愈发低沉，甚至到头来忍不住叹了口气。
“因为这世上是没有后悔药的，而后悔……也从来是最可怕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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