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王诩轻咳了两声,尴尬的回施一礼。
“既然餽岁已过,那我们就开始别岁吧。”
三人坐回席间。仇由子静端起酒樽给王诩与阿季斟酒。相互对饮了几爵后,子静姑娘面颊微红,好奇的询问道:
“大人!恕婢子无知,这水饺可是传自巴蜀?有什么故事吗?”
这倒是把王诩给问住了。印象中,吃饺子的风俗,是源于冬至。最后,才过渡到了新年。听爷爷讲过,在冬至里吃水饺,不会冻伤耳朵。好像包饺子要用羊肉做馅儿。
瞧见王诩皱眉,阿季以为夫君不愿意讲故事,赶忙帮衬着说道:
“良人!妾身也想听。讲讲嘛。”
若是他说,羊肉驱寒。阿季通晓医道,或许会明白。可眼下用的是猪肉,而且还是标准的猪肉白菜馅。
王诩贼兮兮的眸子转了几圈,胡诌道:
“呃...水饺与睡觉谐音。意寓吃了水饺便睡得好,呃...身体就会好啊。呵呵...呵呵...”
说好的故事呢?阿季期盼的眼神,立时换作满脸的失望。半秒后,少女狐疑的看着王诩。他太了解夫君这傻笑代表着什么了。每次忽悠她都是这般模样。然而,仇由子静却听得甚是认真,似有琢磨这话的韵味。
“莫非这水饺是为守岁准备?不眠...睡觉...嗯!意思刚好相反。”
王诩愕然。只见仇由子静不时点点头,表示肯定。他随口胡编的东西,居然能被人理解的这么有道理,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着实佩服女子的脑回路。
“对!对!巴蜀百姓都长不高个子,就是睡眠不好。所以呢,他们才会在过年时,吃这水饺。”
貌似巴蜀之地的人身材矮小并非这草率的原因。
知音难觅。仇由子静微微的颔首,目光中隐隐含着敬佩之意。王诩满脸羞臊,端起酒爵一饮而尽。阿季完全搞不懂,水饺、睡觉与长个子之间有什么必然的关系。她迷惑的左看看,右望望,打量着两人的表情。貌似只有她还不懂。
既然他们如此笃定,少女也懒得去想。于是,夹起一只水饺,放入王诩的碗碟中。
“那良人就多吃些。说不定明日一早,良人醒来,就比妾身的个子高呢。”
感觉胸口中了一刀。王诩微笑着回应妻子的好意,夹起那小碟中的水饺随即放入口中。鼓起的腮帮立时让脸上的笑容变得扭曲起来。作为丈夫比妻子的个子矮,一直都是他心中的痛。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戌时已经过半。王诩哈欠连天,一脸的倦容。平日亥时入定,早已养为习惯。突然熬个夜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不觉回想起后世,过年的时候串串门子,一帮人围在一起搓麻将是件多么惬意的事情。想着想着,他眯起眼睛,一只手托着下巴,昏昏的睡了过去。
距离子时结束,尚有五个小时,守岁的过程显得异常枯燥。阿季与仇由子静将案台上的残羹剩饭收入厨房后,两人便蹑手蹑脚的扶着楼梯去了二楼。
楼下的正厅很是宽敞,最里面是主位,有一张宽大的矮几。方才三人便是围坐在这里一起吃的年夜饭。厅堂的两侧则分别摆放着两张稍小些的木案,是四个客位。排列的有些紧促,与主位之间构成“品”字形的结构。厅堂的正中央有一处砖砌的火塘。青砖的表面没有乌黑的痕迹,似乎仅仅是作为摆设。
火塘内架着一只铜盆,里面是燃烧的木炭。木炭的表面附着着一层白色的炭灰。暗红色的火光,时明时暗,将那凹陷的火塘映衬的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偶尔扬起的灰尘就像是冬季里人们呼出的白气。
此刻高坐主位的王诩,脑袋慢慢下垂,托着下巴的手臂亦难以负重的偏了偏。案台上的灯盏发出微弱的光亮。焦黑的灯捻仿佛也有了困意,弯曲的向盛满豆油的陶碗一侧慢慢的偏斜。
半个时辰过后,昏暗的正厅内,光线开始变得明亮起来。一盏盏油灯被点亮,串连的火光在客位的矮几上排列开来。油灯的倒影在两侧的墙壁上摇晃着,屋中旖旎的氛围,美轮美奂。
“当!”金铁的交击声响起。
听到这清脆的声响,王诩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托着下巴的手,顺势蜷缩起来,揉着困倦的眼睛。就在这时,又是一声脆响,王诩被吓了一跳,定睛向前方看去。
靠近房门的那边有些昏暗,灯火透过漆红的柱子,隐约勾勒出两名女子的轮廓。由于身处的位置,光线过于明亮,王诩反倒是看不清楚前方的情况。听着那兵刃不时碰撞发出的声响,他不由地紧张起来。
难不成阿季与仇由子静打起来了?
想到这里,王诩猛地扶案起身。就在同一时刻,两名穿着艳红色裙装的女子,从昏暗的阴影中走出,向厅堂内蹁跹而来。两女右手执剑,剑锋上扬。长长的袖摆绕过左手的皓腕,向身旁垂落。那悬空的红绸与拖在地上散开的衣袖贴合在一起。随着女子轻盈的脚步,衣袂飘飘,犹如一条血色的瀑布。
仇由子静面朝王诩,莲步轻移。她的步子迈的很小,像是在极力配合着身侧保持后退行进的阿季。铜剑稳稳的交叠在一起,偶尔的碰撞,发出一声脆响。
“鬼啊!”
大晚上的,突然冒出两个身着红衣的女子。那厉鬼的形象,着实可怕,王诩大骇。
由于是倒退着走路,阿季被他一吓,脚下一崴,坐倒在地。
“讨厌...妾身可是准备了许久呢。良人不好好看,就知道捣乱。”
少女幽怨的目光投来,王诩收起一脸惊悚的表情,尴尬的挠了挠头。
原来这两人是在跳舞。
“呃..你们继续。”
“妾身舞得不好,大人不许嘲笑。我可是求了子静许久,她才肯教我的。”
阿季的话让仇由子静立时不安起来。
她出身女闾又是舞姬,长袖善舞以色侍人,本就是为了生存无法避免的事情。然而,进入秘谍司后,女子打从心底厌恶过去的身份。即便是舞跳的再好又能怎样?奴隶的身份在旁人眼中不过是件玩物而已。
她想将过去的事情忘掉,与那害死自己姐姐的地方彻底撇清关系。舞乐或许被人们视为高雅的东西。然而,女子作为舞姬却是明白,这份高雅是建立在低俗之上。
今日喝了些酒,来了兴致,竟也参与其中。仇由子静很是不解,为何总是难以拒绝阿季提出的要求。或许是过于思念自己的妹妹,她偶尔会从阿季的身上看到子云的影子。
当下女子的心怦怦乱跳。她不想让王诩误会,自己教了夫人女闾中低俗的歌舞。
“大人!此舞名《武》,乃我大周武乐之首。本该以钟鼓之音相衬,舞姬遂执干鏚相击以副,方显此舞刚毅之意。而今不便,还请大人担待。”
因此,才会选了这支以武王伐纣,歌颂其功绩的武舞。
“好...好。你们表演。我看着。”
王诩拍了拍手,以示鼓励。
随后,二女翩翩起舞。看着阿季笨拙的舞姿,王诩很是感动,目光偏移,环视着四周。灯火摇曳的厅堂,让他不禁回想起与少女在山洞中生活的日子。在听过那“点灯的笑话”后,他曾向阿季承诺过,要在山洞中点满油灯,犹如夜宿在星辰之上。可后来,这事情就不记得了。
此刻,触景生情。王诩的眼眶不由地红了起来。阿季定然是记得的。
看着少女不时踩到长袖,踉跄的退后。又不时因舞步错乱而慌张的模仿起仇由子静的舞姿。甚至于左右手的动作都没有区分开。一支舞跳完,过程中阿季没有看王诩一眼。从始至终,那认真的模样几度唤起王诩对往事回忆。
人活得久了,见惯了世间的浮华与人心的丑陋。兴许会追忆过去最单纯的美好。记忆里的人与事会被自己的感情粉饰后,朝着最美好的方向发展。最终,刻在心底。不需要去探究真实的结果,只要记住最初那份美好的感觉...就足够了。
守岁结束,三人一起回到了二楼,彼此问候便各自回房歇息。王诩睡在书房里,而仇由子静与阿季则同塌而眠,睡在夫妻的卧房。半个时辰后,仇由子静侧身躺在软塌上,望着窗户的方向发呆。阿季躺在她身后,两只小手蜷缩着搭上女子的肩头。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屋内,窗台下方的木箱被照射的乌黑方亮。漆器光滑的表面将月光反射至女子的面上。她似乎是有心事,难以入眠,偶尔眨着眼睛。不久后,仇由子静轻轻地拨开左肩上的小拳头。阿季在女子的身后蠕动了几下,又将手搭了上来。仇由子静轻叹出声。
“哎!你夫君也是这样侧着身子睡觉吗?”
明显这是习惯性的动作。想象着二人的睡相,女子只觉可笑。感觉王诩是在背着少女睡觉。正常的夫妻,不该是相拥而眠吗?
她撇了撇嘴,又将阿季的手拨开。谁料,不一会儿对方又探了上来。仇由子静甚是无奈。她不喜欢别人触碰自己的左肩。因为那里有块伤疤,是被掳时打上的烙印。
她随即翻个身,面对着阿季。少女睡得很香甜,似乎是在做梦,偶尔嘴角上扬,露出浅浅的笑容。
“你说,他为什么会流泪呢?”
跳舞的时候,仇由子静一直用余光注意着王诩。她很好奇,如此刚毅的武舞怎会让他潸然泪下?莫非王诩是殷商的遗民,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反应?可是从年纪上来看,这样的理由未免过于牵强。商朝已经亡了近六百年,谁又会怀古伤今呢?仇由子静期待着舞蹈结束,王诩能做出回应,从而打消心中的顾虑。
她不想让对方误以为,自己为了取悦他,帮着找寻失散的姐妹,所以才刻意教夫人这些东西。在仇由子静的预料中,表演结束时,王诩会很开心亦或是称赞几句。可结果是男子在哭,并且如初时那般拍了拍手,然后称自己困了便回房休息。仇由子静有些懵。拍手到底是什么意思?若是觉得舞跳得好,不应该喊一声“彩”吗?
还是不去想这些烦心事情,只要夫人满意。误会,便误会吧。
此刻,仇由子静偏了偏头,感觉脖颈处凉凉的。她微微起身,将夫人搭在她肩上的小手放回到被窝里。或许是起身时,寒气钻入被窝,阿季蜷缩的更紧了。像是婴儿一般,将小手抵在脸颊上。仇由子静轻轻的向后挪动,依靠着床头。然后,将棉被揪了揪,把阿季裹得严实。
那漆器木箱反射出的光亮,此时不偏不倚的照在阿季的脸上。仇由子静宠溺的看着少女,轻轻地拨开她额前散乱的发丝,她的手...陡然僵住了。
只是指尖掠过发丝时,无意间的触碰,那光滑的皮肤上居然有粗糙的触感。借着月光,仇由子静俯身细看,阿季的左额上分明就是一处烫伤的痕迹。虽然伤疤已经淡化难以辨识,但是依稀可以分辨出那伤疤是细长的纹路。
寂静的房间中,女子能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
声音越来越急促。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乞求上苍垂怜,这一次...不是巧合。面前的少女就是她失散八年的妹妹,还不知道自己叫做仇由子云的妹妹...
她深吸了一口气,解开衣襟,将右手探入里衣内,仔细的触摸着自己左肩上的烙印。仇由子静紧闭双眼,屏住呼吸,像是把心念全部集中在手指上。把那屈辱的“奴”字,一笔一划的刻在心头。
随后,她轻颤着身子,在阿季的额头上抚摸。一遍,又一遍...
睡梦中的阿季似乎是感受到了那股强烈的期盼。自己的梦境也随之发生了改变。原本只有她与夫君二人的甜美梦境中,突然多出了三个姐姐。她们站在远方,对着阿季挥手。虽然看不清楚她们的脸庞,但是从个子的高矮基本能分辨出来。个子最高且穿着白色衣裙的女子是大姐。二姐穿着红色的喜服,似乎是准备嫁人了。三姐则穿着一身淡粉色的裙装,一只手捂着脸,而另一只手不停地对着她指指点点。
阿季对三姐的行为颇感奇怪,其他的两位姐姐都是在向她挥手。可唯独三姐是在指着什么。少女向前奔跑,想看清楚她们的样貌。却见三姐更加的紧张,手指一直平行反复的移动。
哦!她似乎是忘记了,还有夫君呢。
阿季偏头向身侧看去,只见王诩提着一把血淋淋的长剑也在奔跑。
“良人去哪儿?是与妾身一起去见姐姐吗?”
王诩没有回应,健步如飞,速度越来越快。少女奋力追赶,可怎么也跟不上对方的速度。当王诩跑到那白衣女子面前,突然一剑刺穿了对方的小腹。随即一闪,绕过红衣女子,挥剑刺向粉衣女子的胸口。二人倒下后,他将那柄染血的长剑抵在红衣女子的脖颈上,带出一道血痕,望着赶来的阿季,在那女子的耳边低语道:
“下一个,是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