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当日,若非曹邑宰贪财又岂会将小桃等人送入府中?王诩若不收下这些女子又怎会招来刺杀等祸事?当然,阴谋如果不被察觉,或许城中死的人会更多,但以厉师帅的能力必然是压得住的,万不会城破。这么看来,即便结果很糟糕,卫戴至少不会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王诩攥紧拳头。指痕在掌中留下一片红白的印记。隔着衣袖,虽是看不到,但紊乱的气息已经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一旁的阿季感受得到自己夫君的异常,有些担心的看了看对方。
这时,一个相对粗犷的声音传了过来。话音中略带些不耐烦的味道。
“少司马虽有些本事,不得不叫人佩服,但他毕竟是个尚未弱冠的孩子,见不得血光。这都一日过去了,如今人还在城东坐着,万一晋人再度攻城,他仍不归来主政。那我等哪还有机会与晋人谈判?照我说,不如先将此事定下,再由曹邑宰、厉师帅代大伙与少司马商议。”
诸人心中明白,议和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许是觉得这么商量也没个结果,扯东扯西,无非是想将责任推给王诩。曹邑宰再怎么圆滑,厉师帅不点头也是白搭。倒不如将两人都推出去,索性将王诩这甩手掌柜直接架空算了。
想来都是些耐不住性子的武夫,被人管惯了,希望有人牵头来主事。
脾气更暴躁的人也忍不住了,不耐烦道:
“有什么可商议的?如今瓮城的城墙不足两丈,三门皆是疲兵,晋人若是再度攻来,这城还怎么守?先派人去晋营议和,无论成事与否,先拖延几日。”
说话之人颇有见识,提出的缓兵之计赢得了不少人的认同。
“言之有理。”
王诩笑了笑。自觉他们已经商量出了结果,进去已无意义便向议事厅一侧的廊道走去。谁料,有侍卫抱拳大声道:
“少司马!”
声音不大,但足以传入议事厅内。王诩正准备吩咐廊道旁的侍卫不必行礼,却听急促的脚步声自一旁传来。随后,曹邑宰一脸干笑的迎了上来。
“少司马!您终于回来了。”
阿季见王诩被曹邑宰拦住去路。有些不爽的哼了声,偏过头去。王诩没有理会曹邑宰,走到少女面前,说道:
“还有些事要处理。夫人先行准备些饭食,一会儿将元儿也找来。我们一同用饭。”
阿季眨了下眼,眸中似水,问道:
“妾身先侍奉大人退去战甲,换身干净的衣袍,再去议事好吗?”
话语中带着恳求的意味。王诩低下头,看了看。战甲上满是干涸的血迹与黑灰。阿季自袖中掏出丝帕为王诩擦了擦脸上的灰尘。片刻后,少女的手陡然在男子的嘴角处僵住了。那里有一抹血迹。她焦急的问道:
“您受伤了?”
王诩微笑着,柔声说道:
“没有。不小心沾到的。你快去吧。”
他自然不会在妻子的面前说起豫让将他重伤的事情。然而,嘴边挂着的血污明显有着清晰的流动痕迹,根本瞒不过阿季的眼睛。
王诩舔了舔干裂的嘴角,用手背随意抹了几下。而后,装出一脸惊讶的表情看着手背上的血迹。少女偏过头不忍去看,她太了解自己的夫君了。于是,忍着泪水,轻声说道:
“早些回来。妾身等着您。”
望着阿季离开,王诩这才松了口气。曹邑宰表情复杂的笑道:
“少司马与夫人感情甚犊,羡煞卑下了。”
王诩觉得好笑。他那表情分明就是在同情,哪儿来的羡慕之意。
不久后,两人来到了议事厅。王诩一改以往老好人的形象,板着脸环视诸人说道:
“卫诩是晚辈,论军中资历、见识皆不如诸位。所以兵事一直是由大司马代劳,卫诩则掌管戚城政务。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的道理,卫诩还是懂的。此战能胜,全赖厉师帅统兵有方,临危不惧。此后,戚城兵事暂由厉师帅接管。诸位可有异议?”
一众人听得雨里雾里。大概的意思他们是懂的。于是,便小声议论起来。此时,厉师帅抱拳说道:
“卑下岂敢贪功?若非少司马以火攻克敌,戚城早已被晋人攻破,我等如今已是死人。请少司马收回成命。”
议事厅内的嘈杂声越发的大了,令得王诩有些恼怒。
选才任能本就是他这戚城最高的长官来决定,轮不到这帮武夫指手画脚,况且厉师帅的才能有目共睹。他询问诸人的意见,不过是想试探主和派的立场到底坚定与否。
见无人敢跳出来找茬,王诩大抵也知晓了主和派的想法。他厉声道:
“好!好一句,我等如今已是死人。”
嘈杂声戛然而止。诸人面面相觑,不明这少年陡然拔高音量,说出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只见王诩望向厉师帅,怒声问道:
“主帅于军中遭遇不测身死,按我卫国军律该...如何处置?”
此言一出,议事厅内的所有人皆跪俯于地。他们这才恍然,少司马是在秋后算账。厉师帅惶恐的回道:
“大帅不测身死或俘,自将军以下三级皆斩。”
王诩点了点头,表情严肃,郑重的问道:
“也就是说,我卫诩与诸位师帅、旅帅皆应受斩刑。对吗?”
曹邑宰庆幸自己是文官,在一旁刚抹了把汗,闻言急忙说道:
“北戍军将军之职历来虽由少司马暂代,但少司马未曾掌兵,怎可受刑?”
厉师帅道:
“正是!按军律应斩首卒长以上军官。”
王诩扫视了诸人一眼,堂下之人无不是瑟瑟发抖。这种事若发生在士族家中,那所有的奴隶与家臣都会因保护家主不利而去陪葬。
“那我倒要问问了,尔等有何颜面还活着?”
诸人不发一语,议事厅内静的吓人。
王诩的指责十分犀利,直接触及他们的忠诚。对上不忠致使姬章身死,自然也是对大公子的不忠。
“不把晋人打退,不把戚城守住。没有这样的功劳,即便是活着见到了大公子,会得到他的原谅吗?”
主和派的退路完全被王诩堵死了。所有的借口在忠诚面前都是畏战的托词。言外之意,即便诸人活着离开了戚城,大公子亦不会收留他们。想升官发财更是痴人说梦。
厉师帅热血沸腾,大声说道:
“我等誓死守卫戚城以赎失职之罪。”
王诩深谙驭下之道。他明白豫让是绝不会放他活着离开戚城的。如果不能统一与坚定诸人的抗战决心。一旦主和派站了上峰,消极怠战的情绪蔓延,他或许会在梦中被人绑了送去晋军大营。
一场争论不休的军事会议就在少年随意的几句话后,立时结束了。诸人对王诩的敬畏之心发自肺腑,再无先前的轻视之感。只觉这位看似和善的少年较之奉行铁腕政策的大司马更为可怕。
待到诸人散去,王诩将厉师帅与曹邑宰留了下来,这才表明心迹。
“卫诩这么做,也是有苦衷的。请二位见谅。若事不可为,我会想办法突围带大伙活着离开戚城。既然我已言明,还望曹邑宰、厉师帅与卫诩同心协力,度过危机。”
王诩刻意冲着曹邑宰先行拱手施礼。曹邑宰人精一般的人物,岂会不知他的用意,连忙表起决心。
“少司马放心。厉师帅主理兵事乃是众望所归。卑下定会不遗余力的协助厉师帅,不负少司马重托。”
王诩简单的与两人说了几句便让厉师帅先行离去。随后,议事厅内只剩下他与曹邑宰两人。王诩轻叹口气,声音低沉的说道:
“有件事想拜托曹邑宰去办?”
“少司马尽管吩咐,卑下莫敢不从。”
王诩盯着对方的眼睛,片刻后,吐出了两个字。
“议和。”
曹邑宰顿时满脸惊色。先是奇怪这人怎么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旋即,觉得事有蹊跷,以王诩的手段绝非这么单纯,不禁心头升起一丝不祥的感觉。
王诩在曹邑宰的耳边小声低语着。对方听得直冒冷汗。
如果说曹邑宰先前只是认为王诩是个伪善的人,那此刻少年说的话又刷新了他的认知。对方简直就是个灭绝人性的魔鬼。
“这事情只能你来办。拜托了。”
曹邑宰全身颤抖着,回道:
“少司马!若走漏了消息,卑下恐怕是死无葬身之地呀。”
王诩拍了拍曹邑宰的肩膀,阴沉的笑道:
“许多事情只有你知我知。比如青丝坊...卫诩相信曹邑宰的为人,你是不会指使人来行刺在下的...对吗?”
曹邑宰瞪大眼睛,连连点头。他能感受到深深的寒意。
王诩遇刺的事情,他本想找个机会解释清楚。奈何对方先说出了口,这话语的意思明显是在试探并且还下了定论。他心中叫苦,若是不去做便是默认了心里有鬼。
事到如今,曹邑宰也没了退路。他收敛了心神,正色道:
“少司马放心。卑下一定办好此事。”
晋军东营,破晓十分,豫让静静的站在自己的营帐内。帐中陈设简单与其他将帅一榻一案的居所一般无二。唯一的不同是营帐的正中位置放着一口乌亮的漆器棺材。
胖子、矮子、越琴、小桃四人站在豫让身侧,帐中安静了许久,豫让一只手在那棺材板上轻轻的摸了摸。光滑的板面上留下了淡淡的手掌纹路。豫让深吸了口气,冲着小桃淡淡的说道:
“她是我妹妹...是我没有照顾好她。从跟着我开始,她便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到处漂泊。回忆起来,也就是在老家的三年,她才不那么孤苦。如今亲人都不在了,把她带回故土安葬,或许算是有个家了吧。”
小桃眼睛红肿,似乎是哭了许久。她不知道越姜其实是豫让的妹妹。少女哽咽道:
“门主。姐姐说...要去晋国成婚,她想在那里继续生活。”
豫让将越姜的尸身带出来的时候,女子死死的抱着一名面部皮肉绽开的焦黑男子。豫让思索了片刻,叹道:
“待大军破城后,我会将那人的尸身夺回...送去晋国。”
小桃没想到,豫让竟猜到了卫申的存在。她急着解释道:
“门主!姐姐喜欢的人...一直都是...”
不等女子把话说完,豫让对着她躬身一礼。
“拜托小桃姑娘先行将舍妹带回晋国,我会命人护送姑娘。到了晋国,拙荆会好好安顿姑娘的。”
小桃点了点头。豫让随即命帐外的甲士抬走了棺椁。少女似乎还有话说,没有一同随甲士离去。不久后,马车准备好了,有士卒前来请少女启程。小桃仍旧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很想挑明越姜的心意,毕竟女子已经死了,至于兄妹间这奇异的关系似乎已不再是人伦感情间的羁绊了。可豫让一直背着身,昂着头,小桃根本没有机会开口。帐内其余的三人更是静悄悄的。他们有意无意的偷瞄少女一眼。小桃唯恐心里的话会有损豫让的名声,于是,望着豫让的背影依依不舍的离开了营帐。
少女走后,矮子重重的一跺脚,怒道:
“丫头的仇一定要报。不扒了卫诩那杂碎的皮,老子咽不下这口气。”
豫让回过身来,对着矮子兄弟与越琴深施一礼。
“此事因我而起,你们早已脱离了忍门就不要再搅入这是非之中了。大恩不言谢,受豫让一拜。”
矮子作为昔日坎殿中的智囊,岂会不知豫让的顾虑?
他将腰杆挺得笔直。兴许是觉得这么说话会比较有气势,又或是觉得豫让弯下腰都比他高,男人的尊严岂能在自己的老婆面前受损?于是,训斥道:
“老子死都不怕,还怕叛国吗?”
此时的越国可谓是只手遮天的诸侯霸主,忍门的力量仍不可小觑。矮子踮起脚,托起豫让的手,道:
“豫让!你若当我还是兄弟,就不要婆婆妈妈的。昔日,我等万般艰难也未舍弃一人。如今丫头死得这般凄惨,若不为她讨个公道。我这做哥哥的,心里难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