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未可知。此人底细,尚未查实。晋国姬姓王氏一脉并无名诩之人。依臣所见这王诩深谙兵法,据守戚城阻我大军数月,兴许与孙武熟识。不仅如此,他还通晓炼铁与制盐之法,在云梦一带颇有名气。”
“天下间竟有这般奇人?幸得太宰查实,险些便叫齐人占了便宜。”
回想起在王诩那吃的暗亏,豫让便将与王诩交手的经过说了出来,还不忘将缴获的战利品,如今他拿着的那柄黑剑呈给姬凿与智瑶查看。
姬凿拿起那柄黑剑面色大惊:“寡人敢断定,此人乃诸侯之后。”
“君上识得此剑?”智瑶诧异。姬凿点了点头:“寡人也是听先君说起过。当年镐京地动,地坻二十余步,城墙崩碎,屋舍垮塌,压杀人无数。西戎趁机攻入镐京烧杀劫掠,幽王崩。平王东迁,当时仅有晋、郑、秦、宋、卫、申、鲁、许、蔡九国诸侯前去勤王,一路护送。平王分封诸侯,取九鼎金石铸剑相赠...”
听到这里,智瑶与豫让大惊失色。相传大周的根基便是九州镇国九鼎,一直藏于宗庙,十分神秘,是上古时代女娲补天之石所剩。后来大禹治水,铸了九口大鼎镇住九州地脉,这才消除了水患。夏、商、周各代帝王将九鼎奉为国之礼器传承千年。
周平王莫不是疯了,竟破坏神鼎铸剑。难怪周朝至今动荡。此时,豫让与智瑶都是这般联想。姬凿似是看出了两人的心思,笑着说道:“其实,这九鼎当年是秦国运送之时不小心摔断了其中一足还曾与先祖文侯商量如何向天子解释。后来此事推到了西戎头上。平王虽心中有怒,然秦以举国之力护送,毕竟有功,便也没做计较,还封给秦一个伯爵,将属地与百姓一并给了秦人。”
姬凿将剑柄朝上,柄端刻画着一圈圆形的图案。有日月亦有蛟龙。
“这柄剑与宗庙之中的剑一般模样。”
他思索了片刻,顿顿的说道:“寡人若是没有猜错,这剑应是郑、卫、蔡三国公室之物。”
显然这日月的图案非姬姓之人不可用。晋、郑、卫、蔡四国的祖上皆出自周王室。蛟龙图案更是坐实了本家分支的事实。王诩的身世渐渐浮出水面,他做梦也想不到,这帮人凭借一柄剑竟能揭开他极力隐藏的秘密。
随后,姬凿问及戚城战事,智瑶回道:“君上不必忧心,立夏之前,戚城可破。”
“不足一月便能了结战事,卿有几成把握?”
“十成。”
“当真?”
“臣绝非虚言,君上请看。”智瑶随即从衣袖中掏出两张白绢,摊于手上。
白绢之上画满了复杂的平面图形,有竹子、木料、铜料、绳索等等。不仅标注了尺寸,还注明了选材,十分详细。姬凿有些看不懂,不过绢帛上的两个大字却是清晰无比。
“飞石。”
姬凿喜形于色,赶忙翻向另一张:“云梯。”
反复看了几遍,大赞道:“妙!果真是精妙。此等机巧之物到底出自何人之手?”
“鲁人,公输氏,班。”
此时的鲁班已富盛名,而墨子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称他一声叔叔也不为过。正如先前提到的,公输一族醉心追逐名利。不仅是在土木工程方面大力研究,在兵器制造方面更是下了苦工。
至于佐证,诸如鲁班父亲因为他的发明死了,鲁班母亲因为他的发明死了等等。诸如关于鲁班的记载后世流传下来的一些小故事,从中也不难看出这时代的民众是十分厌恶公输一族的。侧面也反映了公输一族在兵器制造方面的非凡造诣。
豫让亦是错愕,他依稀记得飞石这玩意分明是范蠡在吴越战争中搞出来的攻城器械,可如今竟与鲁班扯上了关系,委实古怪。
“有此利器,我军必当无往而不利。”
姬凿欣喜过后,萌生出一丝忧虑。
“不过,此物若是流传开来,于我晋国无益。最好将公输氏迁至晋地,寡人方能安心。”
“君上所言甚是。臣今日便是请君上赐下封地,授予公输氏,令其归心。其族人臣早已安排入晋。”
姬凿也不吝啬,不仅在临近首都绛城的地方赐下了一块封地,还给了公输家大夫的爵位。二人随即又谈起了战后的事宜。
“平定卫北,兴许会与楚国一战。目前局势尚不稳定,臣以为徐徐图之方为上策。暂时不过河水。”
“如何驻守卫地,卿可有良策?”
“分地,迁民。臣早先便与君上提及,此次大战所得土地会分与韩、赵、魏三氏。当然,智氏会分得更多。臣会将几家所得之地划分的互不相邻。如此一来,各氏之间无法互通。他们必会提出易地的请求。到那时,君上可出面仲裁。允各族用一里晋地置换二里卫地。只要他们迁出百姓,不出数年,卫地便能掌控。”
姬凿发出一声感慨:“唉,世人皆称卿为晋之智囊。寡人幸有卿佐,何愁大业不成?”
智瑶智计百出,称得上春秋诸葛。
“君上谬赞。臣仍有一事相请。”
“卿但说无妨。”
“请君上迁都。”
随着晋国的版图日益扩大,首都绛城的地理位置已然变得有些尴尬了。
晋国北面的赵氏世代向北扩张吞并北狄的土地,发展空间巨大。而西面智、魏紧挨着速来睦邻友好、低调做人的秦国,寸步难行。东面韩氏被齐国挤压,无力开疆拓土。公室则控制着中部与南部的大部分地区,紧靠周王畿与郑、卫两国,纷争不断。时不时楚国便来挑衅一下,郑国已然沦为楚人的后花园。天子则一边点起烽火求救,一边敞开国门放蛮子去骚扰晋国。因此,晋国南部的领土将会是未来最不安定的地方。所以智瑶才会预想晋楚必将因卫国而开启一场大战,提出迁都也不无道理。
姬凿也是明白人。知道智瑶苦心谋划,是想将各大氏族的土地置换给公室,让公室逐步壮大起来。
“不知迁至何处?”
“曲沃。”
“何故向北迁都?寡人早已将曲沃封与公子骄。此事不可。”
智瑶知其宠溺自己的弟弟,但他的这步妙棋关乎着晋国的未来。
“赵氏一日不除,我晋国一日不安。君上顾念手足,来日可将绛城封与公子。公子纯良不会心有怨言。然,曲沃之地需囤重兵以震慑北地,若赵氏吞并中山国,公室恐再无掌控之力。”
智瑶苦口婆心的劝诫。在他的谋划中,赵秧或许是头永远喂不饱的白眼狼,但赵氏三代皆为俊杰。赵家人才辈出,这是不争的事实。将邯郸封给赵家便是将东北的领土一并给了出去。短时间内,是将赵家的势力打散,均匀分布在各处,令其收尾不能相顾。让各方慢慢消耗赵氏的实力。他则能暗暗蚕食或是逐个击破。若是长时间放任不管,等同于给赵家更好的发展机遇。
“君上不可妇人之仁。臣谋划多年,不就是为了中兴公室。不出五年,臣提兵北上踏破晋阳。得晋阳之地献于君上,晋国一统,九州天下独占其二,谁人与之争锋?”
一番慷慨激昂过后,姬凿也松动了。
“容寡人与太后商议一番再做定夺。此事卿不可再提起,全当出自寡人之口。”
虽没有做出决定,但姬凿的这番话中透着对智瑶满满的关切之意。
就当智瑶与姬凿指点江山、孜孜不倦之时,远在齐国的墨翟此刻却是满头大汗的驾车狂奔于田间小路之上。
马车咯吱咯吱的奔跑,仿佛快要散架。车上标有尺度的奇怪大木轮缓缓的转动。行至前方分叉路口,墨翟勒起马缰,马车不偏不倚的停在路中。这时车上一年轻公子大叫道:
“九十三丈。”
一只手握着篆刀,飞快的在木板上雕刻,另一只手还不忘拍着墨翟的后背连连催促:“继续,继续。”
车前的栗色大马此时喘着粗气。不时如小狗般探出舌头。墨翟满头的汗珠顺着眉毛一滴一滴的下落,就像在哭。他也喘得厉害。
“暂且休息一下,我要不行了。”
何时驾车也是个体力活?这种体验,此番他在这阿城是深刻体会到了。
那年轻公子窝坐在车上,除了颠簸倒也没觉得累。头顶还有布幔遮阳,而此时的墨翟上衣都已被汗水浸湿。满身的尘土伴着汗水已经不成人样。年轻公子看到转身后的墨翟刚想说句“失礼”。转而是笑得前仰后合。
“笑煞我也...笑煞我也。活活一座泥塑嘛。”
墨翟脸一黑跳下马车。
“先生莫气,让知错了。”
这年轻公子乃田氏之人,名让。十三四的样子便在阿城掌管一地农事。
“我知你心急,可阿城田亩繁多,岂是一朝一夕便能丈量完的?”
“依我看,用先生这丈量之法,不出三日便能将私田丈量完毕。”
“私田?”
墨翟疑惑,田让取来水囊,递给他道:
“先生休憩片刻。让先合计亩数。”
“有劳。”
墨翟席地而坐,依靠着马车的车轮,大口喝着水,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刚入齐地,他与孙武一行人便在阿城这边陲小镇巧遇了齐相田恒。随后,孙武让他留下教导田让这个小鬼,自己却随田恒去了临淄。墨翟搞不懂,孙武为何这般照顾一田氏后辈?丝毫看不出眼前这小家伙有什么不凡。
“算出来了,四百二十三亩。”
田让欣喜的叫道:“天呐!我二人半日便将城内三族之地丈量完了。待我回去,看那帮背地里爱说闲话的家伙什么脸色。”
少年大笑着,笑得格外灿烂,而后摆弄起马车上的木轮,问道:“先生,这东西怎么弄回去?”
“最上方的轮子中间有个木杆,抬起来,转动标尺对准零便能归位了。”
“先生做的东西果然厉害。如今的胥吏还在用脚丫子丈量田亩,哪儿有我们这般径捷。先生不知司徒景那老头先前还带让去田间量地,一跬半尺一步四寸,这便是一丈,他量完后,那农户差点没背过气去。”
墨翟仿制了云梦那磨坊中使用的连轴齿轮,将几个齿轮安装在马车上与车轴相连。如此一来马车行驶便可计算出距离。
此刻,一边享受着小迷弟的吹捧,一边想象着老官吏一瘸一拐的走路画面,也不禁失笑出声。
“我有些不明白,丈量阿城全部田亩,废井田,行变法之事,如此凶险,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田让疑惑,皱起眉头:“先生是怕我遭人报复?”
旋即笑了:“这个倒不必担心。你不知齐地之事倒也不怪。这里的氏族呢,多行商贩盐,种地的还真是不多。相国素来重农事,提倡兴农以强国,但齐人数百年来皆是以渔盐纺织自足,习性难改。坊间常说春种麻,夏种菽,秋伐木,冬煮盐。这便是齐地民风。此番变法,是想效仿鲁国税亩,先在阿城这小地方试试。”
墨翟恍然明了:“原来如此。”
“话虽如此,亦是有人阻挠。毕竟,这商贾之家以利为先,谁都想多攒些钱粮。让自幼便知晓这些,也是此道好手。故而,我这变法,思虑再三,还是行得通的。”
少年十分得意,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教化于先,以利诱之,变法可成。终是于国于民大有裨益的好事。我就不信,待到功成之日,何人还不知我田让威名。”
墨翟感佩不已,频频点头。满脸都写着“我看好你呦”。
“那丈量完田亩,你打算如何进行?”
他问出这话,还有一层目的,是想知道自己还要陪这小家伙再待多久才能离开此处,与孙武会和。
“田亩丈量完,当然是判定田亩优劣再制定税赋喽。”
“民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不能做到人人公平,反会激起民怨。你可有评判之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