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到了十二月,诸事都进展地颇为顺利。
马日磾与赵岐赵温已先后持节出使关东,吕布也领旧部与北军前往武功一带,边整军边招募新兵,为攻略凉州做准备,魏延则出函谷,回报关羽朝中决议。
而至于其余的赈灾安民诸事,在这三月里,都已经处理妥当了。渭水南北,多是重建新筑的房屋,积雪皑皑,遮不住原野山谷的人烟。即使是万籁俱静的深冬,人们现在也跺着脚,随着朝廷官员在田野里来回奔走着,并不觉得有丝毫疲乏之色。
这是朝廷的新政,下令至各县乡亭,以男子四十亩、女子三十亩的份额为百姓分配田亩,田亩不得买卖,百姓授田之后,当先十税四缴税五年,年满之后,田税降至十税二,百姓闻之都感叹说,这是百年难得的仁政啊。一时间,三辅田野里尽是殷勤奔走的百姓,比往年的年市都还要热闹几分。
见民众逐渐安定,三辅乃至三河的商人们也就陆陆续续赶来长安,在城北的旧市里开展新集,不过关中大乱近一年,还留有积蓄能够买卖的人已然不多,这让商人们颇有些失望。好在有司隶府的长史徐庶出面,派均输官与商人商议,承诺三辅三河之内不收关税,商人便将货物以略低于市价的价格卖予官府,一来一去,双方获利皆高于往年,消息传出后,前来长安的商人不减反增,也逐渐有关东的大族迁来关中定居。
陈冲的岳父蔡邕看到这幅兴旺景象,非常欣慰,他感慨说:“当年召伯治政,人民怀念,故作《甘棠》以表缅怀,今日之景,又是召伯治政复现了。”长安的百姓听说了,都说甘棠这个名字好,于是渐渐地,他们将陈冲入主长安称之为甘棠执政。
到初七这一天,雪停下来了,城门校尉魏杰派人通报陈冲,说今年三辅举荐的孝廉到了,问他怎么安排。陈冲想了想,回说直接带到府里来,他亲自见一见,今夜就安排在司隶府上歇息。
等使者回信去的时候,陈冲就放下手中的公务,把身上的羊绒袍子换成一套朝服,又把作为弟子的傅干、王象叫过来,一齐在书房里收拾一番,放下火盆和茶壶,干脆煮起雪水来。
茶壶呜呜做响三次时,载人的牛车赶到了府门口,三辅举荐的孝廉也就到了。这次举荐源自于十月的朝廷诏令,是陈冲以国家大乱后朝中匮乏人才为由,要求天下郡国皆举荐孝廉入朝,关东对此还没有回应,只有三辅按时举荐,一郡举荐两人,此次前来的一共有六人。
陈冲出门迎看打量,发现这六人都是年轻人,大的不过二十五六,小的才元服二三载,但身上满是自信与朝气。陈冲心中很高兴,于是问他们名字与乡祉,得知这六人分别是:扶风法正、扶风孟达、京兆杨修、京兆韦康、冯翊李义、冯翊郭凯。
其中五人皆出身当地高族,法正是名士法真之孙,孟达是常侍余党孟佗之子,杨修是光禄大夫杨彪之子,韦康是长安令韦端之子,郭凯虽族声不足,却也是云阳大族,故而都得到三郡郡守照顾。只有李义一人是小吏出身,因其器性重厚,办事得力,故而受其上司器重,这才推举为孝廉。
陈冲得闻后,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不禁对李义亲近了几分。
这时候,他领众人进入书房,都坐下后,又为每人倒上一杯茶水。孟达本以为这是热酒,端在手中便豪饮一口,这才发现茶水滚烫,又是满口的苦味,差点没吐出来,舌头在口里转了好半天,这才把茶水咽了下去,但茶盏里还是洒了一些。
陈冲见状,给孟达递上一条布巾,笑道:“这茶水稍苦,是我用来静气凝神的,冬日里多少有些作用。”
孟达颇为汗颜,手拿布巾不断擦着桌子,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还是好友法正给他回护说:“子敬居边地日久,多生豪气,故而脍食不善精细,举止不善详谨,还望明公莫怪。”
陈冲心中自然没有偏见,他只是对法正的快言赶到惊奇,转而问他道:“孝直与子敬乃是同乡,也是浑身豪气吗?”
法正一怔,立马答说:“在下所愿,乃是效终军之旧事,辅遇明主,画谋奇策,请长缨,持长剑,以缚天下之贼臣,清六合之叛逆,而成淮阴之奇功,留青史之美名。”
“好志气!”陈冲笑着点点头,又问其余四人说:“你们的志气是什么?”
杨修低首行礼,而后说:“家祖父皆乃国家栋梁,天下名望,修所愿不高,唯期言行无咎,不坠家声而已。”
韦康想了一会,说道:“若能为一州刺史,造福一州,庇佑百姓无恙,再留下些许薄名,我就心满意足了。”
郭凯则说:“愿学如季长公,上能谏讽拾遗,匡补主上过失,下能寓教于学,传名教于后世。”
李义听了半刻,才发现轮到他了,但他却涨红了脸,显得非常惭愧的样子,好久才说道:“禀明公,在下为吏数载,繁于常务,如燕雀而已。只知眼前之微末,不知九天之高志。况且在下才能有限,平日多有疏漏,侥幸为长官青睐,才得举孝廉。今日能为国家做事,已是恐慌,又哪里敢言谈志向?只求凡是尽心竭力,无愧于己便是了。”说罢,他低头不敢看人。
谷澦/span陈冲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若能无愧于己,倒也是大志向了。便是如周公、张良,恐怕也不敢说无愧于己。”
正要回到席上时,孟达见自己没来得及说话,心中非常着急,嚯得站起来,对陈冲行礼说:“在下的志向,便是要效仿耿弇、吴汉,为王前驱,助国一统!”说罢,便一动不动,等着陈冲的评价。
陈冲一愣,随即又笑了起来,将孟达扶回座位,说道:“好志气!今日我记得你了!过几日大将军来京,我就将你安排到他府上,只要你有真才实学,他一定会重用你的。”
孟达大喜过望,一时间又有些不知说何是好了。
说完志向,陈冲又转而考察他們所长。
先谈经学。六人各有所长,但以法正与杨修最为优异。法正因家学渊源,修《谷梁传》、《鲁诗》、《欧阳尚书》,又修《老子》《庄子》,但他本人却独爱《公羊学》,崇尚眦睚必报,复九世之仇。杨修出身弘农杨氏,世代精研《欧阳尚书》,又博通五经诸学,家学深厚,其中被供奉在雒阳太学的《熹平石经》便出自其祖杨赐与蔡邕之手,到了杨修这一代,几乎可以说是无所不通,便是陈冲的一些述评,杨修也倒背如流,而他年方十八,是诸人中年纪最小的。
而后谈文学。文学一道,优劣便明显起来,法正、孟达、李义三人虽字理清晰,但到底言辞寡淡;韦康稍好,但也好得有余,只是其书法实在赏心悦目,楷书草书相错,如同飞刀入目,刻字有神,以至于陈冲忍不住多看了两遍,心中暗自称绝;而郭凯、杨修的文章堪称上乘,单论文风,郭凯清凉,杨修艳腴,可谓伯仲之间,但杨修下笔如江河,不绝如思缕,两刻间洋洋洒洒写了近千字,比郭凯多出一倍,最后自然是以杨修为最佳。
最后谈到政事时局,陈冲沉吟少许,说明了自己对此次征伐关东的谋划,转而问六人对此次东征的看法。
这次是杨修先说,他言志时虽口中谦虚,但实际上已出尽了风头,隐隐有六人之首的趋势,他说:“明公布置自然妥当,但大略却有些不对。”
陈冲“哦”了一声,自斟上一杯茶水,说道:“请德祖言之。”
杨修也不推辞,直接说道:“自三代以来,周灭商纣,秦灭六国,高祖定鼎,多以关中之兵将,结巴蜀之物力,夺山河表里,而成帝王之基。今明公已有关中、晋地,何不挥师南下?破南郑而收三巴,成强秦之势,则关东之敌何足道哉!”
说罢,他看向陈冲,陈冲沉默少许,转而问其余人说:“你们有何看法?”
法正说:“既有秦岭横绝,又有剑阁天险,德祖言之虽易,却不想巴蜀岂可易得?”
杨修说:“故而当时日必争,以刘焉立足不稳,发兵早破,迟疑则失其机也。”
李义则说:“奈关东忠臣如何?”
杨修说:“值此国难,正当忠臣为国尽力,何出此腐儒之言?”
韦康说:“奈关东百姓如何?”
杨修说:“人力有时而穷,当先图伟业,再尽人事。”
说到这里,屋中一时有些僵持不下,陈冲击掌,示意众人都安静不语,而后慢慢说:“杨德祖口若悬河,法孝直语出如风,李孝懿厚达淳朴,韦元将冰操德雪,郭文休笔下锦簇,孟子敬志怀映灿。今诸贤会于一堂,几可见未来之中国,我颇感幸甚。”
而后以午膳为由暂停讨论,陈冲开展宴席,为诸人撤茶倒酒,举座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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