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术收到军报时,一遍阅罢,不敢置信,又展开读了两遍,三遍,连读五遍后,袁术身躯摇摇欲坠,犹如苍风凭空刮过,一时目眩耳鸣,五官六识都好似纠葛一处,难以视事。
等他再清醒过来时,已是一刻钟后的事了。袁公路发现自己俯撑在案上,手中还攥着那封军报,而儿女们围在身边,眼神中满是焦虑与哀愁。
袁术咳了一声,挥手让他们退下。转而又将手中的军报扔到案上,把传报的信使叫过来,他问道:“朝廷派了多少人马?东边没有什么动静吗?”
信使如实禀告说:“钟离那边人少些,义成这边人多些,虽都不满万,但也差不了多少,纪将军说,应当是彭城张羡尽数南下了。”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露出一股难堪的神色,继续说白波的举动,“东边没什么动向,只是如上月一般迁民,只是……”
却是说不下去了。
袁术继续追问之下,使者才吞吐说道:“只是义成那边的人说,朝廷派军征讨,是听说了使君私藏传国玺。纪将军以为,这怕是东边放出来的消息。”
闻言,袁术先是怒不可遏,大骂道:“白波竖子!无我,他岂能有生路?!我誓啖其肉!”
可盛怒未久,他转念又想到:自己如今弱国寡兵,如何能与白波相抗?眼前受汉军所迫,能活得几日都难以预料,也难怪杨奉将自己视若敝履。乱世之中,信义本也难测,他不也是指望白波挡住汉军吗?只是杨奉走在前面罢了。
这些念头使袁术泄了气,他认命般地问:“纪将军有无言说,两城还能守几日?”
使者低首回话道:“将军说,钟离或许还能守两旬,但义成在淮水北岸,恐怕是守不住的。将军建议使君,早做打算。”
袁术自嘲地笑了两声,挥手让那使者退下。他心里明白,纪灵所谓早做打算,实际上是明言劝告,让众人各安天命,奔逃江海。可眼下这般情形,自己到底能逃到哪里去呢?
于是九江还剩下的僚佐都聚集到府厅里,与他一起议论此事。说起袁术如今的后将军府,其府中人才已大不如前,前年的袁术麾下,既有青年俊彦,也有高名郡望,可在汝颖战后,有大半被汉军俘虏捕杀,其中不乏师宜官、阎象这样的老臣,而剩下的也多投奔孙策而去,如今的府中只剩下舒邵、梁纲等寥寥几人。得闻汉军来攻的消息,诸人各自对视几眼,无不泛起苦笑。
袁术问梁纲道:“若是我们现在就走,能带走多少人?”梁纲叹说:“回禀明公,城内城外,大约还有三千余人。”众人都不禁默然,三千余人,在当下之世,能为之奈何?若是再丢了城池,堂堂四方将军,恐怕与草寇山匪一般无二了。
但自己还有传国玺,袁术这么想到,只要有这数千人相伴,寻出一条北上的道路,自己将传国玺献出去,总能为儿女留下一条退路。
故而袁术思量对策,觉得还是要让白波牵制汉军。只是淮水的路途被断,走陆路去广陵也不会被接纳,就他只能另辟蹊径。
袁术忽然灵光乍现,自己倒可以先去巢湖。巢湖多水贼,他平时多有交往,此时正可利用旧情,用重金收买一些。有了水师,便能护送他南下大江,而后浮舟到大江尽头的扶海洲上。扶海洲正坐大江中心(今如东县),为东海所环绕,汉军必不能来攻,他便可在此等待良机。一旦白波有与汉军对峙接战的迹象,自己也可按原本计划,趁机北上了。
他将这个想法说与众人,大家虽然有些担忧,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于是都决心这么办。当夜,寿春全城高举火把,做出受汉军惊吓草木皆兵的样子,实则在城中搬运财物行李。虽然城中只剩下三千军士,但忙着要搬运的东西却是极多,驴马成群牵出来,偶或夹杂女人的哭叫声,乱糟糟一团。结果三千人的队伍弄出了六七千人的声势,全城人都被吵醒了。他们没有点灯,在黑暗中默默听着袁术队伍在城门处争吵到最后,袁术的佯装连一人都未能骗过。
而此时袁术站在南门上,监督着队伍往来搬运辎重。此行要远去扶海洲,也不知要待多久,故而粮米辎重最为重要,舒邵领人装卸了有两百来车,转眼间夜色都稀薄了。就在他们装运完毕的时候,梁纲领着几个亲兵走过来,面上带着为难的神色。
袁术知晓是自己的家事让他犯了难,便询问道:“是谁还在闹?”,梁纲吞吞吐吐说不清楚,他便自己从城上下去看。原来是夫人冯氏正和几个姬妾争吵,抢着车马好装自己的绫罗绸缎。袁术下得楼来,冲着几人吼道:“都什么时候了,吵什么?你们要是不想走,就留在这里好了,我还少几张口吃饭呢!”
这句话将几个女人说得面红耳赤,想要与他争吵,却又忍住了。袁公路虽对下属比较苛责,但对家室一直很温和,女人们在这里争吵,未尝没有恃宠而骄的意思,如今态度一下子转变,倒把他们搞懵了。女人们有点害怕,都只嘟囔了几句,就由家奴们扶着上马出城去了。
此时已然破晓,袁术换上戎装,看着队伍缓缓起行,再回看在天际中渐渐隐去的寿春城,心中也说不出是何滋味,他知道自己大概不会再回到这里,但日后能走到哪里,那也是说不上的。
因为财赀极多,军士较少的缘故,袁术这一路走得很慢,一日往往只能行四十里,接连走了四日,他们才从寿春走到合肥,且已经疲惫不堪了。袁术便让队伍在合肥小憩,而后则派人去巢湖联系水贼们。
巢湖的水贼原本极多,鼎盛时期一度有过万人,他们以巢湖为根本,又占据芍陂了,依据两湖之间复杂的水网,有人自大江围剿,他们便北上遁入淮水,有人在淮水围剿,他们便南下遁入大江,因此多年来无人能制,成为扬州一霸,无论是袁术、陶谦还是白波军都只能选择招安。
可此次袁术派人去联络,却仿佛石沉大海一般毫无音讯,别说重金收买,就连一次回信也没有。在合肥一连等了五日后,袁术最终终于忍耐不住,亲自领着千余人到巢湖边,打出旗号欲与水贼面谈,水贼们这才出面,不过却是在水上与袁术遥遥相对,隔空喊话罢了。
来的水贼头领高声说:“后将军可回矣!雎鸟已入南苍,不复袁姓矣!”说罢,前来的水贼都打出破虏将军的旗号,绛红的旗帜立于艨艟之间,与湖面的倒影连成一片红光,令袁术瞠目而不知所言。
而后为首的船只中又走出一青年人。只见其半着甲胄,外裹披风,上戴纶巾,下着绣履,手持一青色羽扇,半掩下颌,只露出一双卧蚕眉,一双瑞凤眼,即使一字未吐,一股风流神采已溢然而出。
袁术认得那是周瑜,一时间胆气寒丧,只闻听周公瑾在船上朗声说道:“袁公,芍陂东西,巢湖南北,其中水师都为我招降了。袁公何必再案劳牍行?不如就此回去,再颐养几日天年,伯符自会来南上与公相见。”
周瑜说罢,袁术得知此行必无所得,不由灰心至极,又想起孙策周瑜在汝颖大战时背信弃义,不禁胆怯渐去,怒火腾起,高声回骂道:“背信儿!我待尔等若血亲,尔等便是如此回报的吗?!”
周瑜闻言冷笑道:“欺君篡逆之徒,人人得而诛之!袁公,你的传国玺来自何处?恐怕不用在下多言吧!”
此言一出,袁术顿觉理亏,而周遭的士卒也是一阵骚动。周瑜见状,也并不准备开战,他要给孙策留下报仇的机会,于是就率众退去。袁术也只能随之退回合肥。
此时已是二月,冰雪消融,春风渐起,杨柳的枯枝上渐渐生出绿芽,但落在袁术眼中,却让他黯然神伤,他默默想道:春日已至,万物复苏,可这天地之间,竟没有袁本初一点容身之处了吗?
如此在合肥过了几日。忽然一夜间,他对妻妾儿女说:“我派人在历阳找了艘大船,可以容纳百来人,这里待不下了,我们还是赶紧走!”说罢,不容妻儿反对,他就扔下部众与城池,只把传国玺裹在胸怀,带着舒邵等老友急急乘马向南奔逃。
马蹄飞踏如雨,袁术一夜急行七十里,直到历阳之前。替他买船的亲兵见了他,丝毫不敢耽搁,立马就引着一行人来到江边密林中。远远望去,确可见一处浅滩上有艘四丈高的船只,袁术大喜过望,对那亲兵说:“等我到了河北,定为你记功!”
可话音刚落,那亲兵反手一刀砍断了袁术的左臂,将他擒拿在地,而周遭的密林忽然传出喊杀之声,数百人从中包抄而来,将袁绍一行人团团围住。原来袁术的买船离众之举已被孙策料中,派出的亲兵也为孙策策反了。
袁术剧痛之下,浑不知发生何事,等意识稍稍清醒,才发现一人站在自己身前,袁术仰着头不知所措,良久才看出来,眼前之人是破虏将军孙策。
孙策将袁术的落魄情形看在眼中,想起这几年他对自己的拔擢重用,又想起父亲的枉死,心中也不知道是何滋味,见袁术露出哀求的神色,他才缓缓说:“我不会株连袁公家人,对袁公,把传国玺交出来,我可以让袁公自行了断。”
袁术苦笑一声,用剩下的一只手勉强解下胸前蘸血的玉玺,将其托举到孙策面前,而后哑着嗓子说:“既然是乱臣贼子,留下尸首恐怕还要遭人鞭尸,便不受这般罪了,就让我投入江河吧。”孙策微微颔首,接过玉玺后,他用双手亲自托起袁术,大步走至岸边,将他放入水中。
袁术就像是一片叶子,在江水中微微漂流至数十丈外,才缓缓沉入水内。
随行的老友舒邵见之落泪,不禁说道:“奈何穷金玉,自弃如尘埃。”随后也一齐投江。
炎兴五年二月,孙策将袁术家眷尽数收纳,继而率众向北,成功接管九江全郡,而后又下令,在袁术投水处造一座衣冠冢,总算最后尽了一点昔日的君臣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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