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兴十三年的八月丙寅,西军再次乘着夜色出营。这一夜残月依旧如钩,但与上次的夜色不同的是,夜空万里无云,星汉璀璨,以至于穹幕微微泛紫,以至于人们竟能看见脚下的影子,这莫名地给了西人们勇气,就好像有两倍甚至三倍的同袍与他们同行一般。
按照此前的计划,全军分为两部,一部为刘备带领的骑军,一部为陈冲率领的步军。陈冲领步军先走,并不掩盖踪迹,大军明火执仗,在黑夜中仿佛一条火色的游龙,继而按上次合战的路线,自文瀛湖南岸而走,声势浩荡。东人斥候望而皆惊,即刻往东营飞驰而去。
然而这只是骑军奇袭的掩饰。
而等步军尽数出营之后,刘备稍作等待,等步军的队伍已成微光,他便亲自策马向北。无须吹号擂鼓,所有骑士都已整装待发,刘备一动,他们便挥鞭紧随而行,如同溪流鱼贯般涌出营垒。
骑军没有执火,队伍也分为轻快的四列进发,在星汉的指引下,他们在城北悄悄泅过武川新河,而后经文瀛湖北侧的二泉里,快步踏入一处密林之中。走不过数里,忽一座巍峨高山拔地而起,占满了西人眼帘,他们见其北延伸到天际,遥遥不见山尾,其磅礴的气势就如远古的巨神一般,顿时心生敬畏。
刘备知道抵达白登山脚了,他令全军稍作歇息。就在众人饭食的时候,他快速地招来段煨,并说道:“当年我征战关东,雁门便是交由你管辖,后来你去关东救火几年,白登山的地势险路,现在都还记得吗?”
三万骑军突然冲阵,声势是难以掩盖的。所以陈冲与刘备谋划,可先令段煨率四千轻骑靠近,突然袭营,若成功,就大军继后蹈阵。若不成,就以鸣镝为信,全军径直斫营。这也是战前对段煨说过的,段煨早有准备,笑道:“大将军放心,段煨虽老,但也还识得路呢!”
他说出这句话时,刘备才恍然想起,原来段煨已经到了六十耳顺之年了。只不过如今的段煨依旧精神矍铄,头发也依旧漆黑,正如他明亮的眼神。
待段煨部众汇集之后,他从山间挑了一条遍布荆棘又极狭窄陡峭的路,在夜色中乍看上去,灌木的阴影中时不时突出几块苍白狰狞的崖石,似乎完全无法成行。但西人们策马出入其中,就好像是羚羊行走,总能从穷困时找到一两处落脚点,留下的西人原本以为他们会走很久,但出人意料的,不过两刻钟,轻骑们的背影就已完全消融在深山之中。
这个时候,刘备的军队也开始继续向上攀爬。不过他们的方向只是单纯的往上,众人把长矟弓箭铠甲等物捆扎在一起,几人一组扛着,又把马缰缠在腰上,而后攀上山间溪流冲出的夹缝,连滚带爬地往前走。越往上走,树木越稀疏,视野也就越开阔,等他们走到一处满是灰岩的山嵴,就在这停下来了,向北眺望等待着信号。
不知过了有多久,一阵呛人的燃烧稻草的味道飘了过来,有人喊道:“前面着火了,段都督杀进去了!”众人忙打起精神看,只见对面的一座山头间,三座火堆正摇曳燃烧。而在火堆之下的斜坡间,已能听见一片喧哗哀嚎之声,山间的乌鸦也铺天盖地地飞起来,在半空中呱噪着。
刘备闻言大喜,当即下令吹起号角。将士们顷刻间上马,也不点燃火把,接着星光的余晖向下勐冲,纵使有不少人在冥冥中被树枝刮伤,踩空跌落在地,但还是有更多的人趁势冲入了鲜卑人的营垒。
此时营垒间一片火光熊熊,伴随着无数的喊杀声音,好像有一片乌云扑了过来,冲杀在前的西人狂喊道:“杀贼!杀贼!”而后箭如飞蝗般射向冲过来的鲜卑人,割草似的将他们射倒。一片坦途就这样轻易地被清理出来,帮助张飞、刘豹、徐晃各部一齐涌进去。
西军的进攻能够如此顺利,当然还是归功于段煨,他率众出现在鲜卑大营西侧时,鲜卑人毫无防备。为他一冲之间,竟已贯穿了整座大营,使其被分为不能沟通的三个部分。而后段煨又烧毁了鲜卑营中的两座马厩,一时间无缰的马匹为火光所惊,嘶鸣着在营垒中四处撒野,周遭的鲜卑人受其所扰,迟迟不能恢复秩序。
而汉军来回驰骋其中,如同一条游龙般在营垒间来回穿梭,而四周的鲜卑人好似鱼群。稍有人试图聚众结阵反抗,西人们就会立刻调集重兵围攻,将其迅速击溃,但他们也不过深追击,老卒们都知道,这一战敌众我寡,全歼对面是不可能的,只要让鲜卑全军时刻保持溃散的状态,便足以完成此战的目的。
渐渐地,西人骑兵分为六阵在其中来回翻卷,逢敌就杀。被杀懵的鲜卑人为了保命,多无心念战,纷纷四散而逃。而此时,昌豨的步军也适时赶到,并蚁集般列开坚固的阵墙,自南向北缓缓推进。鲜卑人见此情形,顿似珠帘倒卷,流也似得向北奔溃。
拓跋力微由于最后入阵,跟大部杀了一会儿,并没有夺得几个首级,这令他心中沮丧,不由驻马自忖:我本是拓跋鲜卑单于,可如今随大将军十数年,却没有立下什么大功,将来又如何能够复国呢?
想到这里,他寻得一高处,环首打量鲜卑大营的形势变化。可见鲜卑人的乱军之中,在西北面山腰竟还有一处稳住了阵脚。那里大约有数百名鲜卑将士,将军中的辎重拖车围成半圆,又把马匹系在中间,而后一边不断向西人放箭,一边向周遭经过的士卒挥手呐喊。
渐渐地,溃乱的人群也似乎因此有了核心,即使大部分人仍自顾北逃,但也有不少的败卒重新汇拢进去,很快就又有了千余人的规模。
拓跋力微见状,对随从说道:“如此乱势,非贵人不能聚兵。若能生擒,此战便可谓全胜了。”于是他点了百名精骑,驱赶着鲜卑溃兵就往那里奔去。
而此处也确实就是轲比能的本阵所在。轲比能见十万大军一夜溃散,心中又是惊骇又是悔恨,继而对苴罗侯叹道:“西人不知图报,竟迫我至此!”,但事已至此,言语已然毫无用处,他能做的也只有收拢败兵。
这时拓跋力微率部赶来,毫不犹豫地往里踏阵,轲比能自认身边尽是勐士,就喝骂道:“哪里来的瞎汉,这点人就敢来找死?”而后点出身边最勇勐的两名爱将,库辱官普回与达奚务目尘上前厮杀。
然而拓跋力微丝毫不惧,他令族兄拓跋孤涂与拓跋什飞率数骑上前与两骑缠斗,自己则持大刀领大众在侧面游弋,将那些想要上来支援的鲜卑将士一一扫除。由于很多鲜卑人未及披甲,拓跋力微可谓大刀挥舞如飞,几乎一刀一个,一会就接连砍倒十几人,砍得鲜卑人连连后退。
后面的西人见了,一起拔刀冲上来助阵。拓跋力微杀性大起,不管遇到什么,见人砍人,见马砍马,一通乱剁下来,刀口上密密麻麻有几十个缺口,才停下来把刀尖朝下拄在地上,靠着马歇气。而身边那些试图向轲比能靠拢的溃兵,看见拓跋力微堵在路口上,流溅鲜血的全身一片赤红,如同凶神般怒目而视。再看看地上死尸枕籍的可怕场面,都吓得连忙绕开走了。
厮杀了一阵,天色已亮,天地间升起了一层朦胧的薄雾,但东方一片光亮,显然太阳已经出来,今天会是一个晴天。很多鲜卑人也都在光亮的照耀下,向北面逃去。鲜卑人到底人多,天亮后开始大股的溃军已经冲出了封锁,以至于西人不能在正面迎击,故而张飞与徐晃两阵轮换着尾随追击射杀,鲜卑沿路弃尸,死伤不可计数。
轲比能终于知晓大势已去,明明和拓跋力微的纠缠尚未分出结果,但他也无法再在此地稍待了。他骑上一匹红色的去势公马,又找了块盾牌背在他身后,而后由苴罗侯领着几十骑簇拥在旁边,一起打马朝北边狂奔,有人喊:“贼酋突围了!”或策马来追,或争相搭箭攒射之,一时箭失如急雨飞来,侧面护卫的骑士纷纷坠马如落叶。
没有离开的鲜卑骑士,为了掩护轲比能,都发疯似的向西人放箭,以吸引西人注意。西人迎着箭羽,抽箭对射。不过数回合,郁筑鞬、库辱官普回、达奚务目尘等人皆被射中要害殒命。
至此,天已大亮,鲜卑大营的火势也渐渐小了下来,刘备坐在一处巨石上歇息,觉得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但饮了两口冷水后,又好了一些。于是他站起来扫视山岭:昏黑的硝烟间,四处是精疲力尽的军士,层层叠叠的尸体,散乱委弃的马匹与甲器,还有近万的鲜卑俘虏,一时之间无法集中。
他稍稍松了一口气,作战的第一个设计已经大获成功,而接下来,就要看曹操中不中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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