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复武关后,陈冲没有贸然行动,而是派遣斥候,打探南阳郡最新的形势。毕竟在武关被占据后,朝中就没有再收到过南阳的军报。而由于武关的突然失陷,他也习惯于把形势估计得更坏一些。
好在事实证明,虽说他此前的判断出现了失误,但最终不至于大错。由于对沔水上游的水文估计不足,导致在南阳的防御在武当出现了缺口,但蜀军显然并没有离开楼船后,在平原尚与南府骑兵正面决战的能力。故而在攻破南乡、丹水、武关之后,刘范见达到隔绝南阳与关中联系的目的,便还是诏别部南下汇合,而后继续包围攻打樊城。甚至连沔南的山都、筑阳两县,蜀人也只是分兵看管,并未有强攻的动作。
陈冲见局势尚在掌握范围内,心中顿感轻松,于是并不立即出兵,而是遣使至宛城,与魏延暗地联络,打听他如今拒敌的布置以及前线的情形。
只是信使在宛城扑了个空,原来此时的魏延并不在宛城,而是带着军中大部屯于新野南郊的湍水之滨,与沔北的蜀军营垒隔四十里相望。
魏延得知陈冲已至武关,又愧又喜。连忙上书自责拒敌不力,又在信中分析说,他以为南乡虽陷,但并不算紧要,樊城才是沔北要冲。蜀军若不能攻下樊城,纵使在其余诸地有所斩获,待到秋后落潮,也唯有退兵一途。但若樊城真失陷于蜀军,形势就大坏了。故而他如今驻兵新野,正是为解围做打算。
只是魏延在信中强调,如今蜀军在樊城之下结营成寨,并不出寨野战,而他数次攻营,也不能攻破蜀军外围。而城中的梁双虽说仍在坚守,但也未有信使逃出,令他也不知樊城具体消息,在他想来,坚守到五月总是不错的,可若是等到六月,汉水大涨之际,蜀军引水灌城,梁双还能否坚持就在两可之间了。
陈冲收到书信后,颇为赞赏,转头对军中诸将说:“文长的大略是无错的,但是眼下我们却陷入僵局,显然是我军不通水战,致使江水为敌人臂膀的缘故啊,竟引得南夷如此猖獗,不在疆场上将他们打痛,以后南疆恐怕就永无宁日了。”
同时有一些话他没有说出来,只在心里想道:文长通晓骑战,眼下却不能攻破蜀营,也不知是何缘故?
四月己卯,陈冲仍以五千骑离开武关,沿着丹水往东南方向行进。虽说魏延不打算分兵援助,但为保障武关通道的通畅,自己仍需做收复丹水、南乡两县的准备,但令陈冲意外的是,等他们行至三户亭时,就听当地的百姓说,蜀军于前日刚刚撤走,此时的丹水城已沦为一座空城。
陈冲初时以为,蜀军是想集中兵力,在南乡再行阻击。虽然保守,但也不失为一种应对的策略。但在他进入丹水城后的次日,随即又得到了南乡蜀军也撤走的消息,这令陈冲大感奇怪。
武关虽然重新回到西军手中,但无论是丹水还是南乡,都算得上一个能威胁关陇与南阳交通的城池。蜀军如此轻易的放弃,就使得刘范此前自汉中出水军的举动完全丧失了意义,这不仅违背了兵家常理,也使得此前的损失白白牺牲。陈冲不敢置信,以至于怀疑是蜀军放出的假消息,在派人探查后确认后方才缓缓进城。
陈冲探查南乡城中布置,发现城中工事竟然并未遭到拆毁,城中百姓也并未被迁走,仅仅是取走了城中原本储存的粮秣及辎重。莫非是蜀军之中出了什么意外?陈冲这么想,转而询问城民中蜀军撤兵时的情景,不料市民说蜀人撤兵时井然有序,面无难色,至于城中粮秣,早在十日前就已然搬空了。
这种种迹象令陈冲更加疑惑。显然,刘范是另有所图,但其中的用意自己竟然猜测不出,空落落的滋味令陈冲倍感焦虑。但陈冲一方面又告诉自己,从各方面来看,自己对国家大事的布置并没有什么大的漏洞,刘范定然是难以取得突破的。就这样,陈冲暂时压制了心中的不安,选择稍作休整后,前往新野与魏延会合。
魏延早就在新野恭候已久了,一听说陈冲到来,即可出营二十里前来迎接。两人于癸未的晌午相见,甫一见面,陈冲就看到魏延脸上留有一道极为骇人的刀疤,从他的左眼睑下一直划到下巴,此时还能看见粉色的息肉,显然是愈合未久。
陈冲一开始很是吃惊,伸出手指指着魏延说不出话,但张了张嘴,随即又笑了。剑伤刀伤本身就是武人应有之物。只要人能从战场下安然回来,手脚正常地站在自己的面前,也就足够令人欣慰了。
他问道:“文长挨这一刀,却不知斩首几级?”魏延摸着伤疤说:“被那锦帆贼咬了一口,我也还了他一刀,没占什么便宜。至于斩级杀人,我早就数不清啦。”两人相视一笑,随即并列回营。
坐定以后,陈冲对照着地图,对魏延细问战场的情形及蜀军的兵力布置,魏延逐个解答,并很快点出此次解围的难点。原来此次蜀军不只是倚仗舟师,还带来了大量的辎重车队,初时包围樊城,魏延带兵前来解围,蜀军便以舟师为援,在江畔展开半圆形车阵,骑兵前来冲击时,他们便发乱箭如蝗,待骑兵萎靡之际再以少量精兵反扑,这种战术恰好克制了骑兵引以为傲的机动性和冲击力,使得魏延前两次解围不成,蜀军得了时日,便成功在樊城下扎下营垒,直接已经修筑了一道绕城长达十里的栅栏,使得魏延更难解围。蜀军的这种战术,给了陈冲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魏延道:“这不就是使君当年北上与魁头决战,收复平城时所用的策略吗?我初见时,也不敢置信呢!”陈冲闻言恍然,自己经历的战事是如此之多,以至于他都忘却很多过去的经历了。他经提醒后再看,心中不得不感慨,在炎兴八年后,刘伯玉大概是日夜揣摩自己的战法,学得已经有七分像了。
他又问魏延可想好克制之法,魏延答道,既然对面已经筑好营垒,轻易不敢出围应战,那他就打算以车对车。这些时日里,他命后方督造横车,彷造当年东平军中的车营,每辆车统一制作,车盘高五尺,而后在上部立有三尺厚的木板,再蒙上两层牛皮,车身左右配有两台弩机。如此一来,可以令士卒顶着箭雨靠近蜀营,在贴身肉搏撕开阵线之后,再派骑兵到蜀营中厮杀。
陈冲斟酌少许,撩开帐幕往外面扫视。雨水虽然暂时停歇了,但天空依然是一片阴翳的颜色,显然不久之后还会有暴雨。而地上的黄土已被兵士们踏出不少坑陷,此时都已积满了泥水,再联想到此前攻打武关的劳累与艰辛,他不由在心中感慨,春夏之际确实是舟师的舞台,如果手中没有一支能战的水军,落入下风也是理所应当的。
他回首对魏延说:“有车营后,能靠近蜀营不假,但蜀军到底人多,要想撕开阵线,恐怕还是不够的。依我看,还得再加上一些他们没见过的东西。”
魏延不明所以,而陈冲也不卖关子,他嘴角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意,敲着地图缓缓说道:“说起来,当年曹操用发石车破奉高,连我也惊叹不已,今日用在此处,看他们如何接招?”
然而出乎陈冲意料的是,刘范并不应战。五日后,西营兵卒列车阵出现在蜀营北部栅栏处,蜀人早在栅外部部署了游骑,立刻飞骑回报刘范。刘范此时端坐在营内,正与潘濬进行一局手谈,他听闻西营出动,不禁用棋子轻敲棋桉,反问道:“可有见到陈冲旗帜?”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的神情舒缓了不少,转而对潘濬说:“有赖承明袭破武关,总算是把这条大鱼引出巢来了。”
潘濬见刘范颇为意满,心中却露出几分犹疑来,他反问道:“只是将两城放得如此轻易,将来想再攻就不容易了。”
刘范挥手笑道:“意!承明不要只看一城一地的得失。武关既破,无论丹、南二城再如何坚固,也挡不住代北的铁骑,失陷不过早晚,又何必轻掷士卒性命。而欲图谋天下,就必定要有所取舍。既然已经知道陈冲南来,就没必要再守了。”
说罢,他将棋子放回棋篓,接着说道:“这盘就下到这里吧,虽是一盘好棋,可惜世上并非只有对弈,天意难测、有始无终的事也常有,我对陈冲没有太大的胜算,眼下还是当以撤军为上。”
言语间,刘范对战事的结果似已成竹在胸。在座的众人知其谋划,见他顾盼生威,胜券在握,无不心生敬佩。
但实际上,刘范自己也心生忐忑。他遥望西北面秦岭方向,目光似乎翻越了重重山关,穿透了云海与雨幕,在一片阳光灿烂的天域中,俯视着狭窄山道间穿梭的人群。他袖袍中的拳头悄然捏紧,默默祈祷此次的谋划能够取得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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