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莉尔还记得以前曾来这里看了看。
她父亲曾说要在这里盖个别墅,等她再大一些就可以有一匹属于她自己的小马。
然后,他们就突然来到这里,根本没有盖什么房子。
爸爸和母亲不喜欢这里,但她喜欢。
这里比那大房子里面要好多了。
同她父亲和托普一起走下小山,挺好玩的。
走到山坡的玉米围栏和牲口棚时,他停止脚步。
牲口棚里有分隔栏,他们养着一头牛和几匹马。
阿莉尔有时同她父亲到这里来套马。
她身材太小,提不起马具,但是站在挤奶凳上,她就能帮她父亲提马具。
回到这棵大树这儿来,多么好啊。
天未下雪时,他们几乎天天来锯树。
她想把整棵树锯断,但她父亲说这树太大,只有两个人不太安全。
他们先锯,然后把锯取出,由她父亲雇的一个人来砍。
然后他们回来再锯。
树真多呀。有橡树和榆树。真美。
她现在同父亲和托普站在盖满白雪的犁过的田野里。
那棵橡树正等着他们。
“爸爸,”她把手放在树上说:“它还记得我们哩。”
“你真会幻想。”她父亲微笑着把横切锯的一头递给她,自己拿住另一头。
两人拉着大锯。木头一点点锯开。
“这儿真安宁,阿莉尔,”她父亲说。
她知道他正设法把使他悲伤的一切事情(包括她母亲和其他)一古脑儿忘掉。
阳光亮得耀眼。
她能看到小山上被阳光照射着的房子。
父女二人继续拉大锯。他们会有许多木材。
突然,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知道是什么,但能感到它。她父亲神经质地问她:
“你听到那声狂笑吗?”
“这里没有别人哪,”她答道。
“不过你听见没有?”他又问。
“我听见了,但我不知道是谁,”阿莉尔盯着雪野。
笑声又来啦。声音尖尖的,还往上挑。
阿莉尔哆嗦起来。她知道这笑声是怎么回事,但不敢承认她知道。
她在威洛·科纳斯听过这笑声多次。
她被罚面对墙站着时,这笑声就出现过。
扫帚把抽打她的脊背。女人的脚穿着鞋踢她。
抹布塞进喉咙。绑在钢琴腿上,还有个女人猛力弹琴。
有各种各样的东西放进她体内,有些东西的边缘很锐,弄得她好痛。
还有凉水,叫她把凉水憋在体内。
每次都比以前更糟,而且伴随着肉体疼痛的是那笑声。
她被放在顶楼上的一只皮箱里,她听见那笑声。
当她被埋在小麦围栏里差一点闷死时也听过那笑声。
笑声消逝,不再出现。
但这三月里的风送来的那种刺耳的笑声,把下午的宁静、平安和快乐,全都吹走了。
阿莉尔朝上望去。她母亲站在小山上,站在房子前面,靠近那小雪橇。
怎么回事?刚刚不久以前,她还像一个石像,一动不动哩。
起先,她并未挪动。
后来,阿莉尔看见她坐到小雪橇里。
双膝弯得高高地,双脚放在操纵杆上。
她用双手在雪地里向后一推。
小雪橇便冲下小山,愈来愈快,向左边拐弯,径直朝白雪覆盖的垄沟飞驶。
阿莉尔吓傻了,动都动不了。
然后,才使劲喊出了声:
“她要撞上垄沟啦。她要撞上垄沟啦。”
背朝着小山的父亲立刻转身对着阿莉尔凝视的方向。
他一边朝着他妻子奔去,一边大喊:
“别这样,海蒂,停下,停下!”
阿莉尔没有动弹。
笑声使她的心搏都停住了。
全身一起冻结。
她真想奔跑,不是朝小山跑去,而是逃离小山。
但她哪儿都去不了。
连动一动都不行。
她知道,随着这熟悉的笑声之后,必将出现可怕的危险。难道威洛·科纳斯的母亲又回来了吗?
她父亲现已离得很远,但阿莉尔还能听见他在叫喊:
“海蒂,海蒂,我来啦。”
阿莉尔仍旧站在原地,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她母亲又离自己近了,又在威胁着自己。
她母亲就象她在教堂里听说的龙,一条喷火的龙。
阿莉尔应该逃避这条火龙。但她不能。
有好几个声音说着:
“逃呀,救救自己吧。”
“你救不了自己的命。你真坏,坏,坏。你母亲正为这个缘故惩罚你。”
疾驶的雪橇愈来愈近了。
她母亲的黑披风掠过白雪,下摆已变成白色。
黑白相间。
托普吠叫起来,转圈地走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又一声尖叫,笑声更频繁,离得更近了。然后寂静下来。
她母亲撞上垄沟。
雪橇往上一翘,把她甩了出去。
她母亲象一只没有翅膀的黑色大鸟,在空中飞翔。
她映在凹凸不平的雪野上的影子,沿着锯齿般的轨迹飞驶。
她母亲不再飞了。
她躺在犁过的田野上。
她父亲俯视着她,摸她的脉搏。
“爸爸!”阿莉尔尖叫起来。
阿莉尔想到他们那里去,但动弹不得。
望着她的父母,她紧紧抓着手里的锯子,似乎它能给她安慰,能解除她的恐惧。
只有树梢在风中微微作声。除此以外,田野里一片寂静,就象她母亲在他们离开那房子以前那样默默无声。
夕阳西下。阿莉尔让那锯子从手中滑下。
她本来把它抓得那么紧,也许它是联系快乐时光的纽带---从圣诞节至今的这几个月,在这期间,她母亲从不作声,而那威洛·科纳斯的母亲已经完全不复存在。
阿莉尔靠近炉灶站着。她父亲单腿跪着为她母亲又肿又紫的腿上作热敷。
她母亲坐在椅中,说道:“我肯定它断了。你在热敷时用些山金车花酊剂。”
“你不该用一只脚使劲踩那操纵杆,母亲。要不然它不会拐弯冲进犁过的田野。”阿莉尔柔声说。
然后,她转身向她父亲:“你一个人怎么把她运进屋的?”
她父亲抬头看这孩子的脸,干巴巴说道:
“嗯,你不是帮我用雪橇把她拽上小山的吗?”
是吗?阿莉尔只记得自己身在田野,扔下锯子,然后就站在炉边了。
现在她父亲正问:“你觉得怎么样,海蒂?”
“我还活着。”她母亲说。
“海蒂,你不要发脾气。”
“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母亲笑了,又是那种笑。
“躺下吧,海蒂,”她父亲说。
“再等一等,威拉德,”她母亲答道,“弄点水来。”
她父亲提了桶去泉水那里取水。阿莉尔在她母亲腿上涂山金车花酊剂。
她的左腿已经五颜六色,破了多处。
“痛吗,母亲?”阿莉尔问道。
“用你自己的脑袋想想。你以为如何呢?”
“噢。”
她父亲不在。她母亲会伤害她么?
幸亏她父亲马上就提着水桶回来了。
他给她母亲洗腿,做热敷。然后他做晚饭,而阿莉尔摆桌上的餐具。
谷/span“你弄错啦,”她母亲说。
“叉子摆的地方不对。”威洛·科纳斯的母亲回来了。
她父亲盛了一盘食物递给她母亲。
她母亲大笑着说:“我到桌边来,帮帮忙。”
她母亲坐到桌边,同他们坐在一起,自己动手进食。
这是数月来的第一次。
晚饭后,阿莉尔帮她父亲洗盘子。
然后,他们又在她母亲腿上做热敷,涂山金车花酊剂。几个小时过去了。
“时间不早,该上床了,阿莉尔。”她母亲说。
这是很久以来她母亲第一次这样说。阿莉尔没有遵命。
“我叫你上床,”她母亲说,“现在就走。”
“你还要她怎么样,海蒂?”她父亲问道。
“她还是个孩子。在弄你回来时,她可帮了大忙。”
阿莉尔没有言语。别人说她做了她一无所知的事,她便无话可说。
她走到儿童床边。这是他们从威洛·科纳斯运来的。
她的小床、玩偶、玩偶床、玩偶桌、她自己的小椅,他们把她的东西都运来了。
她穿上睡裙,带上睡帽。她母亲现在不再大笑,但她母亲在山顶上大笑的余声未绝。
她还能看见那件黑披风衬着白雪。
然后她父亲俯视她母亲,他怎么那么倒霉?
正如她母亲经常说的一夜之间,失去了威洛·科纳斯的房子,从镇上的首富变成最穷的穷光蛋。
魔鬼为什么要打击他呢?难道这是她父亲和祖父老挂在嘴边的世界末日的开始么?
威尔伯医生知悉海蒂·多塞特在“肆拾”患有紧张症并随后在威洛·科纳斯有心理失常后,愈加深信:如果不对海蒂进一步了解,就不能对阿莉尔进行治疗。
海蒂制造了一个令人无法忍受的现实,而阿莉尔为了活命就不得不保护自己。
这一点愈来愈看得清楚了,虽然把患者说成是其母亲的牺牲品已是精神病学中的陈词滥调,虽然医生力图不把海蒂·多塞特当作阿莉尔出现多重人格的主因,但要不按这个思路走,已是愈来愈难了。
在医生逐渐了解阿莉尔变成多重人格的原始心理创伤时,看来,这种创伤与她母亲有关,已是没有疑义的了。
心理分析转向那位由全身不能动弹而突然恢复过来的母亲。
阿莉尔在那带黑色百叶窗的白房子后面的小巷中,脚跟不离地面地一步步朝威洛·科纳斯药铺走去。这是她由农场回家后第一次去药铺。
她所熟悉的那扇爬满苍蝇的纱门拦住她的路。
她踮起脚来抓住高高的铁制门柄,把门打开。
她一走过陈旧的木质门框,这里特有的那股腐蚀性气味便向她袭来。
阿莉尔不想吸进这种可恨的气味,便憋住了气。
她想很快穿过这间后屋。
后屋里许多高桌和墙架上摆满了瓶子、玻璃瓶塞、碗、草药、五颜六色的液体和白色的粉末。
这些药都是阿莉尔从小就认识的那位穿白大褂、高而微驼的泰勒老大夫配制的。
可是,她不能走进前屋,那里的架子上又有药,又有装着廉价糖果、玩偶、梳子和蝴蝶结的大玻璃柜。
阿莉尔寻找前屋和后屋之间的木梯。
沿梯上去,就是她幼年时代着迷的地方,称作泰勒大夫的楼厅。除了少数人以外,谁也不许入内。这是大夫的隐居禁区。
阿莉尔顺着楼梯扶手,满怀希望地朝上望着,期盼白发的泰勒大夫露面。
她不敢出声,只是气也透不过来地盼望药剂师能发现她。
她终于看见药剂师皱纹密布的慈祥的脸。他微笑着招呼道:
“上来,阿莉尔,不要紧的。”
阿莉尔轻快地奔到楼顶,突然停住脚步,欣喜而激动地睁大了眼睛。
墙上挂的,桌上放的,全是泰勒医生手制的小提琴。
这里是通过特殊门路而接触的特殊音乐---不伴有疼痛的音乐(如在家中那样),而是伴有友谊和药剂师温柔话语的音乐。
泰勒大夫微笑着,拉了一些小提琴曲。
阿莉尔如入梦境。
“等你长大的时候,我为你制作一架小提琴,你也来演奏。”医生答应她。
阿莉尔酷爱音乐,还喜爱美术。
她在这里能看到许多图画。
黑树、白树、奔马、各种小鸡。小鸡的颜色各个不同。
有的腿是蓝色的。
有的小鸡是红脚绿尾。
她把这些小鸡画下来。她母亲提醒她:
小鸡不是白的、黑的,就是棕色的。
但阿莉尔继续画这类小鸡,认为它们表达了她母亲所否认的感情。
刚才泰勒大夫还说:“你也来演奏。”
这时,楼梯下面一声尖叫。这是她母亲的唤声。
她母亲平时不让阿莉尔离开身边,如今跟踪追来了。
阿莉尔赶快离开泰勒大夫,下楼来到母亲身旁。
她俩走近药品柜台时,一个店员说:
“我说得不错吧,多塞特夫人,她准在泰勒大夫那里,一找就找到。”
那店员正为海蒂包一瓶药时,阿莉尔把一个胳膊肘放在柜台上,一手托着下巴。
一不小心,她的肘部碰到柜台上的一瓶药。
药瓶摔在地下,玻璃的碎裂声使阿莉尔的脑袋一阵阵抽痛。
“是你打碎的。”这是她母亲的申斥。
然后是她母亲一阵狂笑。
阿莉尔恐慌起来,而恐慌引起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房子旋转起来。
“是你打碎的。”她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抓住铁制门把,将纱门完全打开。
生锈的折叶咯吱直响。
她母亲和她跨过门槛,走进小巷。
刚才还充满期望地在这小巷中走过,现在竟成了囚犯在迈步。
海蒂突然从小巷转到街上。
阿莉尔不知她们这次要到哪里去。
好多次与她母亲一起散步,阿莉尔都是实在不情愿。
海蒂健步朝一排运货车走去。这是农民进镇时驾来的,沿着大街,排成一行,长达四、五个街区。
阿莉尔的母亲走到无人看守的运货车旁,径自将车上的豌豆和玉米一把把取出,用围裙兜住。
别人也这么干,但阿莉尔觉得很别扭,因为她父亲说这是偷盗。
“你也拿些吧。”
她母亲下令,但阿莉尔拒绝了。
她母亲曾叫她从汤姆家的菜园里拿番茄、苹果、芦笋或紫丁香,她也拒绝了。
她母亲说偷些东西无妨,因为莱园里有的是,远远超过主人所需。
但阿莉尔觉得这样做是不对的。
有时她母亲还对农民、店主或邻居说:
“我没有机会问你可不可以拿一点儿。
不过,你的东西很多嘛,你肯定不会在乎的。”
即使是这样,阿莉尔仍觉得这样做不好。
离开运货车以后所干的事就更不对了,阿莉尔跟着母亲来到毕晓普一家的果菜园。
她父亲曾警告她母亲不要去碰邻居的财产。
“我们拿一点吧。”海蒂带着阿莉尔朝毕晓普的大黄菜走去时说。海蒂弯腰去摘叶柄,阿莉尔畏缩不前。
“让你第一个吃大黄馅饼。”海蒂一边捡最壮的叶柄摘,一边奚落她。
不过,阿莉尔从来没有吃过什么大黄馅饼。
这位母亲不仅在街上使她发窘,甚至在教堂也使她难以为情。在教堂里。
海蒂的嗓门可大啦。
威拉德有时会偷偷告诉她:“别说这个。”
海蒂就向每个人大声宣告:“他叫我别说这个。”
“多塞特夫人所做所为,难以令人置信,”
维基在心里分析中说道,“谁会想到她这样背景的女人竟会在教堂当众出丑,竟会沦落成教唆犯?她这个教唆犯是要我们同她合作去偷东西。我们没有一个人干过这事。没有一个!”
海蒂不仅使女儿感到别扭,而且使她感到羞耻。
这是一个女儿看到她母亲以观看下流场面的心态窥视别人的窗户时,听到她母亲肆意散布下层老百姓在性生活方面的过失时所感到的那种赤裸裸的感情。
“海蒂·多塞特这人很古怪。”威洛·科纳斯的镇民都这么说。
可是。如果偷掐邻居的大黄菜、在教堂仪式时大声喧哗或在一无音乐二无来宾跳舞的饭馆里情不自禁地来一段独舞的海蒂·多塞特只是“古怪”的话,那么,她所沉溺的其他行为,就不能不说是“发疯”。
海蒂在晚间的越轨行为,便是一例。
有时,在夜色朦胧时,或在晚饭以后,她会粗暴地命令阿莉尔:“我们去散步。”
三岁至五岁的阿莉尔明知这意味着什么而心中畏惧,但仍是一声不吭地随着母亲出屋。
散步,在开始时是随便溜达,最后总会变成恶魔般的仪式。
把头抬得很高,腰板骄傲地挺起,海蒂·安德森·多塞特真有一副埃尔德维里市长女儿和威洛·科纳斯富豪之妻的派头。
她从人行道走来,从草坪走来或从后院走来,走进灌木丛。
阿莉尔反感地畏缩着。
而她母亲拽下女式灯笼裤,怀着邪恶的欢快心情,在经过选择的地点,蹲下大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