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窝湖聚义寨,董世武一袭黑绸马褂站在练武场上,武举人出身的他尤善洪拳,一手五行拳和虎鹤双形堪称皖南拳术大家。
只见他在练武场上横梛窜起,左脚上前弓步踏响,右掌呈虎爪,随着数步虎跃连连向前抓出,左手同时呈鹤嘴,手臂一展又呈鹤翅,连连向前击出。
只听每一步落下,一轻一重,一响一收,端的是将身法连到了高明处。
虎鹤双形打到一半,董世武耳朵微动,听到从前寨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他深吸一口气,将身法缓住,慢慢收起。
就在双脚合拢收气的一瞬间,忽听前寨有人兴高采烈的高呼道:“大哥,好买卖,咱们赚大发了。”
董世武听出是董老七的叫声,皱了皱眉,老七都快二十七八的人了,还是毛毛躁躁,得给他找个媳妇约束了。
正想着,董老七手舞足蹈的奔了过来,等见着董世武时,他眉开眼笑道:“大哥,猜猜咱们截得是什么东西?”
董世武一挑眉头:“烟土?”
“不是。”董老七笑道:“你再猜。”
董世武道:“我看你又皮痒痒了。”
董老七嘿嘿笑道:“老大,是军火,足足两千杆新枪,几十万发子弹。”
“嘶”
董世武心中一惊,严肃道:“你知道货主是谁?”
董老七不以为意道:“早打听清楚了,南陵县徐会昌。”
听到是徐会昌,董世武松了口气,就怕老七不知轻重劫了军队的军火,至于徐会昌嘛,一个区区南陵县豪绅,在南陵县里或许自己让上三分,可在江河上,就是董家说了算。
董老七瞧着大哥脸色,疑惑道:“老大,怎么了。”
董世武摇头道:“没事,这批货是你和老三弄回来的,我听听你打算怎么处理。”
董老七脱口而出道:“当然是招兵买马了,有这些枪,咱们杆子在皖南还怕谁!”
这一番话,根本不需思考,董老七在回来的路上一惊想了很多遍。
董世武看着董老七,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你是说,咱们杆子把这批货都吞了?”
董老七没有看出董世武脸上的变化,依旧兴高采烈道:“那可不,这年月,有枪有人,咱们董家就是爷爷。”
董世武勃然大怒,抬起右手,啪就是一记耳光,打在了董老七的脸上。
董老七愣住了,他捂着脸委屈道:“大哥,你咋了又打我。”
“打你。”
董世武怒火难平道:“打你是轻巧的,不打醒你个混账东西,早晚死在别人手里。”
董老七七尺高的汉子,委屈的眼圈都红了,吭哧道:“大哥,你凭什么说我早晚死在别人手里。”
“凭什么?”
董世武铁青着脸道:“凭你刚才那句不成器的话。”
董老七不服气道:“我说的不对吗?弟兄们都和我一个想法。”
董世武冷笑道:“你是领头的,和底下人想到一起就是对么?”
董老七反问道:“那不然呢?”
董世武狠狠瞪了董老七一眼道:“用你的浆糊脑袋想一想,官军每年剿匪剿的最多的杆子是哪个?”
董老七眨巴着眼睛道:“那还用说,彭家寨。”
“为什么官军偏偏剿他杆子最多?”董世武盯着董老七问。
董老七被董世武盯的心虚,咽了口唾沫道:“彭家寨杆子最大,买卖做得最多。”
董世武冷笑道:“你也知道彭家寨杆子最大,官军剿的最多,那我问你,杆子平白多了两千杆枪,还是在芜湖县官军眼皮子底下,你说官军能不能容你。”
董老七垂下头,董世武又道:“就算依你的,咱们留下枪招兵买马,那我再问你,咱们寨子能不能养得活几千人马。”
董老七低声道:“不能。”
董世武怒其不争的看了一眼董老七,语重心长道:“老七,咱们兄弟四人,老三性子燥,不适合当家;老五心善,难以服众;以后寨子我是打算交给你打理的,你这样处事,叫我怎么能放心的下。”
这一番话他说的动情,董老七听了之后红了眼圈,哽咽道:“大哥,我错了。”
董世武道:“错了不要紧,要改。”
董老七点头道:“我改,大哥你教我这件事该怎么做。”
董世武目光深邃道:“找人给徐会昌报信,让他拿钱来赎。”
董老七忍不住问道:“老大,现在南陵被彭家寨围了个水泄不通,先不说徐会昌会不会愿意赎回这批枪,就是他愿意赎,咱们给南陵县送枪,可是得罪了彭春华。”
董世武眼中露出一丝满意,对董老七道:“老七,你能想到这一点非常好,可你忽略了一点。”
“哪一点?”
董世武缓缓道:“彭春华犯了忌讳。”
“什么忌讳?”
董老七疑惑不解。
董世武瞧了他一眼,踱步道:“自古官匪都有规矩,就拿咱们杆子来讲,咱们杆子从不惹一个官字,知道为什么吗?”
董老七摇头,董世武眯着眼道:“因为咱们是贼,是寇,是欺压百姓的匪。已经得罪了百姓,再去得罪官府,这就是寻死之道。”
董老七似懂非懂,董世武接着道:“彭屠子从不讲绿林规矩,他虽然身为匪,可这个人从不甘人下,他为匪是为做官,是为了招安后谋个前程。这本无可厚非,梁山泊还免不了招安,我虽然不齿他为人,可也没说过什么,可有一点,他要拿咱们皖南各杆子当棋子插手军阀战事,我绝不容他。”
董老七一脸迷茫,董世武瞧在眼里,叹了一声道:“老七,你知道若是任由彭屠子打下南陵,会造成什么后果吗?”
董老七认真想了想,迟疑道:“南陵城丢了,彭屠子还会打下一座。”
董世武一脸沉重道:“这就是最可怕的地方,咱们皖南杆子虽没有皖北闹得凶,可二十三县杆子算下来,怎么也得有两三万人,这两三万土匪要是让彭屠子引得开了攻打县城的先河,你说会怎样?”
董老七脱口而出道:“整个皖南就乱了。”
“没错。”
董世武瞳孔微缩,郑重道:“白朗就是前车之鉴。”
董老七此时又有些不明白了,他犹豫道:“大哥,可咱们也是匪呀,皖南乱了对咱们也是机遇呀!”
董世武却道:“是机遇没错,可更是祸患。”
董老七似乎感觉到了大哥所虑,心情沉重的点了点头。
董世武沉吟道:“老七,这件事你抓紧去办,我要联络其他杆子当家的,共议大计。”
董老七喜道:“大哥,你是皖南水匪总瓢把子,有你出面,早该治治彭屠子了。”
“去吧,去吧。”
董世武扯动嘴角,笑了笑。
……
南陵城下,彭家寨匪军的攻势越发的凶猛,土匪四面围城,在乱枪的掩护下,一架架新扎的云梯不断的架在城头,土匪们呼啸着登了上去,数次突上了城墙。
幸亏城内各大户明白土匪进了城对他们没好处,都把家里的家丁护院派上了城墙,这些家丁护院比之保安亭、民团新招的壮丁好的多,不仅手头有长短快抢,而且很多人都当过兵,总归是将土匪打了下去。
这场仗,从上午一连打到黄昏,土匪丢下上百尸首,缓缓地退了下去。
南陵城内,南陵乡绅们都回到县公署,大家面上都挂着喜气,尤其是徐会昌更是得意洋洋,他的护院足有上百人,有上百条快枪,今天防守城门时,与土匪你来我往打的最为热闹,一连杀伤土匪数十人。
很快,李伯阳在卫队的簇拥下走进公署内,众人见了连忙起身躬身道:“县长。”
李伯阳摆手道:“诸位快请坐,与土匪打了一天,想必都疲惫了。”
一群人打退了土匪,正在兴头上,七嘴八舌道:“累倒是不累,就是喊的嗓子有点哑。”
徐会昌爽朗的一笑道:“李县长,土匪也没有什么了不得,不瞒你说,我现在是精神的很。”
李伯阳哈哈大笑,指着徐会昌对众人道:“我怎么说来着,徐县长龙精虎猛,做民团团长正适合。”
众人哄堂大笑道:“正是,正是,说不得徐县长还的再讨一房姨太太。’
“啊。哈哈。”
李伯阳与徐会昌相视一眼,畅然大笑。
众人在一起说笑玩,李伯阳清了清嗓子,环视众人道:“诸位,土匪打退了,咱们统计一下各自的伤亡。”
负责东门的薛坡先道:“一天下来,被土匪打死警察四十多人,受伤三十多人。”
负责西门的葛天七道:“保安团被土匪打死三十多人,受伤二十多人。”
徐会昌负责的是南门,他颇为尴尬道:“民团与土匪交战较烈,战死了二十多人,伤了四十多人。”
徐会昌没说清的是,这二十人大多是护院,家丁。
李伯阳点了点头,沉吟道:“我负责的北门,警察牺牲了三十七人,受伤五十多人。”
北门是土匪重点攻击的方向,人手损失的多了些,大家都理解,徐会昌也暗暗点头,北门直面彭春华,听说李伯阳还吃了彭屠子一颗枪子,险些没了性命,若是别的人恐怕早就丢了城墙。
徐景玉统计了伤亡人数,报告道:“县长,咱们今日伤亡二百四十余人。”
李伯阳面色沉重道:“土匪今天并没有使出全力,他们今天是在试探咱们南陵城的虚实,明天将会是一场恶战。”
众人面面相觑,今天这场攻城战斗在他们眼里已经够激烈了,却没有想到县长却说土匪只是试探。
徐会昌皱起眉头道:“县长,你是说彭春华今天故意示敌咱们以弱?”
李伯阳沉吟着,眉头紧锁道:“正是,土匪似是在等什么,每次到了土匪上了城头恶战的时候,土匪的进攻总会慢下来。”
徐会昌低头回想白天土匪攻城时的场景,土匪确实总是在快要攻上城头的时候,却又败退回去。这情况如不不是李伯阳提出,他还真没当回事。
徐会昌心里一沉,彭屠子究竟有什么阴谋,他不经意看向李伯阳,却见李伯阳正含笑看着自己,他皱了皱眉头,错过了目光。
李伯阳收回目光,瞧见众人忧心忡忡,故意笑着缓和气氛道:“无论如何,咱们今天守住了南陵城,大杀土匪锐气,可喜可贺。”
众人听了这话,心头的忧心顿去,一个个欢喜道:“县长,咱们该好好庆贺才是。”
徐会昌拱手环了一圈道:“今日我做东,醉湘楼里设宴,诸位一定赏脸。“
南陵乡绅们都道:“徐县长做东,一定得去。”
徐会昌又看向李伯阳,半开玩笑道:“李县长不会不赏脸吧。”
李伯阳正色道:“徐县长金口都开了,我一定去。”
徐会昌哈哈一笑,很是满意道:“诸位,晚上八点钟,恭候来架。”
众人又忙着应了声,李伯阳也含笑点头。
“时间不早了,告辞了。”
徐会昌掏出怀表瞧了一眼,对李伯阳拱了拱手说。
“请便。”
李伯阳道:“叶副官,待我送送徐县长。”
叶淮走了过来,伸手一礼道:“请。”
“有劳。”
徐会昌客气了一声,随着叶淮走出了公署。
徐会昌走了之后,其他乡绅也一一告辞,李伯阳又让徐景玉相送。
目送众人都走远了,李伯阳松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回头想要坐在交椅上歇歇。
不想这一回头,把他吓了一跳,只见在公堂内十数名教师正直盯盯的看着自己。
李伯阳愣了片刻,失声道:“你们怎么还在?”
与李伯阳握过手的老教师道:“县长不曾发回,我等不敢擅离。”
“哈哈。”
李伯阳抚额失笑,连忙赔礼道歉:“对不住大家,今天忙着抵御土匪,却是把大家忘了,让老师们受委屈了,恕罪。”
教师们被关在县公署整整一天,心里若没有怒气是假的,可听到李伯阳在外抵御土匪,一腔怒火去了大半。
老教师道:“委屈倒是没有,不过赶早来,大家很多人都饿着肚子,请县长放我们回去吃饭。”
李伯阳笑道:“诸位且别急着走。”
教师们问为何不让走。
李伯阳道:“诸位老师代我处理一日公务,甚而饿着肚子,是伯阳的过错,大家请稍等,我让徐秘书给大家发放这一日的工资。”
工资?教师们愣住了,他们从未想过给县署办事还有工资拿,一个个人都有些无措。
就在这时,徐景玉从外面回来。
“县长,人都送走了。”
李伯阳回过头,吩咐道:“徐秘书,给诸位老师每人发放三块大洋,算是当日处理公务的报酬。”
徐景玉应了声,就要去取钱。
听到三块大洋,教师们都惊住了,他们一个月的教书报酬也才块大洋,这已经是在南陵城可以养活六口之家富足生活,今天只处理些县署公文,县长就给没人三块大洋,这让教师们有些受宠若惊,不敢生受。
教师们连忙道:“县长,三块大洋实不敢当,若是县长有心,请善待南陵百姓,多多支持南陵教育便可。”
“老师们不要推辞”
李伯阳朗声道:“这一码归一码。善待百姓和支持教育是我的本职,而老师们为县署操劳,理应受到报酬,若是老师们为县署出了力,我却没有表示,今后谁人还会给县署办事。”
教师们一听这话,便不敢再推辞,等徐景玉取来大洋发放了,李伯阳亲自又送教师们出了县衙,再三致歉。
等李伯阳转回县署,一旁的徐景玉忍住不道:“县长,您为何要对这些教书的这么客气。”
李伯阳淡淡道:“不应该么?”
“县长礼贤下士,自然是极好的。”
徐景玉道:“可卑职不明白的是,刚才徐县长您都未曾相送……”
李伯阳打断道:“你是在说我不分轻重?”
徐景玉一低头:“卑职不敢。”
李伯阳哈哈笑,看了他一眼道:“没什么不敢,有话直说,我喜欢痛快人。”
徐景玉小心翼翼道:“卑职以为,您当下应该多多亲近徐会昌。”
李伯阳摇头,斩钉截铁道:“你错了,百年树人大计全在这些老师身上,我敬的不是这群老师,而是文化,是知识。至于徐会昌,垂垂老矣,不足为虑。”
说这话的时候,李伯阳脸上泛着落日的余晖,说不出的自信与豪气。
百年树人!
徐景玉愣住了,李伯阳的一番话如同重锤敲在他的心头,他由衷的生出了敬意,羞愧道:“是卑职短视了。”
李伯阳笑了笑,吩咐道:“准备一下,等会你陪我赴宴。”
徐景玉忙点头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