箬溪到德安的崎岖的丘陵山路上,行进着一支绵延五六里长的军队,军队打头的是一个扛着青天白日旗的魁梧上等兵,崭新的旗帜上绣着部队番号: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七军三师二旅。
其实这个番号说起来不太正规,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七军的叫法正确,但是第三师却和国民革命军第一军第三师叫法重合,实际上还是沿用的是北洋安徽陆军第三师的叫法。
韩百航骑在一匹缴获的东洋大马上,目光巡视着向一条长龙望不到头尾的部队,心中志得意满之情溢于言表,现在的第二旅名义上是旅,可实际上全旅的兵员加起来得有一万五千之众,真说起来他这个小旅长手握的兵力顶的上北伐军一个军长的兵力,而武器装备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山炮野炮迫击炮轻重机枪应有尽有,堪称齐装满员的精锐。
“报告!军部急电!”行军路上,一个译电员逆行从队伍前面跑步来到他的面前,啪的敬了个礼,顾不得喘息,双手递上一份电报。
韩百航接过一目数行的看了,神色便有些焦急起来,电文上面寥寥几行字,却透露万分着紧迫,电文说:限你部十日晚抵达德安外围,策应主力在德安军事行动,不得迟误,违者军法处置。末尾署名:李伯阳。
韩百航心知若非德安战事严峻到一定程度,军长绝不会以这种杀气腾腾的语气催促他进兵,想到这里,他不敢有一分一秒的耽搁,随即扯开嗓门吼道:“通讯连集合,给我命令四团、五团,丢下一切重武器和辎重,轻装向德安急行军,日落以前,就是跑断了退,跑死了人,也得给我到达德安外围。”
话音未落,参谋长侯森一脸难色说:“啊!旅长,这里的地形实在太难走了,山路崎岖连驮马都不易通过,我军的辎重、火炮已经和部队脱节,就算四、五团赶到德安外围,没有炮火协助,很难突破敌军的阻击。”言下之意是四、五团难以在规定时间内赶到。
韩百航当然知道这个问题,从箬溪到德安的一百余里都是山间小道,地形十分复杂,要想在天黑前十余个小时内赶到德安,困难不是一般的大,但他更加清楚的是,这个命令一丁一点都不能打折扣,他阴着脸陡然提高声调说:“参谋长,我们有困难,军长在德安更有困难,军长给我下了死命令,我下的也是死命令,没有讨价还加的余地,立刻执行吧。”
参谋长不敢再说,忙对通讯连长挥了挥手,示意他去通知各团。
与此同时,戚子超旅连夜征集沿岸渔民船只数百只,星夜派出一个营强渡鄱阳湖,破袭卢香亭部署在这里的守军一个连,而后大部队源源不断扬帆过江,登陆后,兵分三路,向德安猛攻而去。
……
德安的外围多是连绵不绝像民屋高低的丘陵,丘陵中间夹杂着水田,而丘陵上多半长着蓬松的松树,是理想的防御阵地,为了阻击北伐军即将到来的援兵,卢香亭在外围部署了五个团,都随着险要地形做好了散兵壕和机枪掩体,以卢香亭的预计,阻敌增援一到两天不成问题,而一到两天的时间,足以吃掉李伯阳。
至十日中午,石桥村阵地上已经是焦土一片,担负正面阵地防御的第一旅损失近三分之一的兵力,外围阵地上的战壕工事也都残破不堪,工事残破,再加上炮战中卢军炮兵占了上风,二线阵地上的十几门山炮和炮击跑损失巨大,已经失去了反击压制的能力。没了炮兵的压制,卢军攻势更猛,在炮火的掩护下发起了波浪式进攻,步兵成连成营的压上来,仅上午七个小时内,阵地易手达七八次之多,到了最后几次,已经是郭晋安这个旅长亲自带着卫队反击,每到这个时候阵地上枪声顿歇,取而代之的是铿锵的刺刀肉搏,两军接受的训练都是日式的步兵操典,刺刀战可谓棋逢对手,往往一战下来,就是成连的建制被打光,战况极其惨烈。
吴旭接到二线炮兵的损失情况,十门山炮被炸毁七门,迫击炮被炸毁了三门,仅剩下的几门炮已经撤入石桥村的核心阵地,等危急关头使用,他肉疼的叫道:“敌军的炮兵也太邪乎了。”
正伏在地图上勾画敌我作战态势地图的许正邦摇头道:“没了炮兵的压制,一线阵地很难守得住。”
吴旭道:“没错,我刚才派人去查看工事,战壕大多损坏了,预备队派上去也很难立足。”
“要不放弃?”许正邦试探着说,吴旭微微点头,主动放弃总比被敌人打下来的好,两人把目光转向默不作声的李伯阳身上。
李伯阳站在掩体指挥部的坑道外,双手擎着望远镜,遥望着炮火冲天的前沿阵地,良久不语。里面两人的话他听到了,放弃一线阵地已经是必然,此刻战场上第三师缺少炮火,防炮工事基本为零,敌人进攻前的每一通炮火造成伤亡都是巨大的,但即便如此,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撤退的时机。
“告诉郭晋安,从现在开始,后方不会有一个援兵,我要他坚守前沿到日落以前,打剩下一兵一卒,也决不能后退半步。”李伯阳放下望远镜,直接下了死命令。
吴旭瞄了一眼李伯阳,见他脸色阴沉,嘴里的异议终究没敢说出口,忙给前沿打去电话。
许正邦没这个顾忌,走过来直言问道:“军长,我认为眼下让第一旅退到二线的好,况且第一旅顶了快一天,伤亡不小,我们给不了炮火支援,可预备队还充分,你既然让他死守前沿,为什么连援兵都不给?”
李伯阳眉头紧锁,不紧不慢道:“大仗还在后头,现在就把底牌用光,后面的仗就没法打了,第一旅的实力我了解,顶住敌人一天不曾问题,而且现在还不到收缩阵线的时候,一切都等到日落再说,好了,从现在开始,每一个命令你们只许服从,不要问我为什么。”说道后面,他已经是疾言厉色,目光向刀子一样刺痛着许正邦。
许正邦脸上顿时挂不住了,他对李伯阳的一意孤行痛心疾首,从开战前的孤军深入他便是坚决反对,而现在李伯阳漠视前线将士的生死,更是让他愤慨,气急的跺脚说:“好,好,我不说,反正部队是你李伯阳的,我管不了不管了。”说完,拂袖而去了。
吴旭正通知完毕挂了短话,见状忙叫道:“副军长,副军长?”
“别管他。”李伯阳猛然一拍桌,厉声道:“我让你做参谋长不是用来和稀泥的,马上给我制定反击方案。”
吴旭这个参谋长毕竟不是吃干饭的,马上明白了李伯阳的用意,这是要以第一旅为代价,示敌以弱,让卢香亭轻敌,而第三师则趁势反击,将白天的劣势扭转过来,他马上打了个立正,去召集手下的参谋拟定计划去了。
李伯阳在指挥部待了一阵,走了出来,在外面找到了正抽着闷烟的许正邦。
听到脚步声,许正邦没有回头,只是大口的吸着烟,背影有些寂寥。
李伯阳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半开玩笑的说:“外面危险,回指挥部抽吧,你这个副军长还要躲着人抽烟吗?”
许正邦眼睛望着呼啸在前沿阵地上的炮火,沉默了一会道:“死了岂不正好,省的我这个老家伙碍你的眼。”
李伯阳瞳孔微缩,提高一丝音调:“这是什么话?”
许正邦不紧不慢的吐了一口烟:“大实话。”
李伯阳眉头紧皱,旋即又舒开,语气放缓:“刚才是我不对,说了重话,可大战临头,军中最忌讳的就是令出多门,我们在指挥部有了分歧,前面带兵打仗的将领该听谁的好?我知道你为了我好,可这场仗我有把握,我下达的每一个命令,都是深思熟虑过的。”
许正邦沉默不语,过了一阵子说:“打完德安这场仗,副军长我就不干了。”
李伯阳一怔,缓缓点头:“好,也该享享清福了。”
许正邦回过头,眼中露出一种说不出的神情,深深的看了李伯阳一眼,随后低下头说:“王美瑶和刘毅中那边,我会劝他们辞去军职,你要妥善安置,不要寒了人心。”
李伯阳嘴唇动了动,轻声说:“谢谢,许叔。”
“别,别说谢谢。”
许正邦认真的看着他,最后低声嘱咐道:“我知道你仰仗黄埔同学,可你要清楚,军队里面决不能出现一家独大的派系,平衡,千万要平衡。”
李伯阳记在心里,微微点头:“知道了。”
“快进去吧,敌军的炮火推进了。”许正邦将烟丢下,拉着李伯阳走回了坑道。
……
就在德安激战正酣之时,南昌一线的却迎来了难得的平静,蒋介石在南昌两遭败迹后,便耐心苦等德安之战的结果,在此期间,制定了名为“肃清江西”的新作战计划,将江西的北伐军分为三个作战方向,左翼由李宗仁为总指挥,负责清扫赣北,右翼以朱培德为总指挥,负责包围南昌,中路则由他亲自指挥坐镇。
新的作战计划以聚歼德安的卢香亭部为主,一旦德安方向的联军主力被歼灭,那么南昌很有可能就会不战而定,而且更重要的是,李伯阳的第二十七军也是以黄埔军官为主的北伐军,在蒋介石看来这等同于他的嫡系,第二十七军能在德安取胜,功劳自然要算在他这个黄埔校长的身上,因而他寄予了极大的期望,一天之内数次询电,问询战况和进展。
可没等蒋介石高兴起来,从德安传回的战报让他头上泼了一盆冷水,第二十七军竟然一头钻入了卢香亭在德安设下的包围圈中,而卢香亭在德安的军事部署他再了解不过,整个第一军近四万人的精锐,即便是同等兵力下作战,胜败还在两可间,更别说李伯阳做出了这样一个昏聩的军事命令,这样他怒火中烧之余,不由得对赣北的局势悲观起来。
“娘希匹,李伯阳这个混蛋,不是我的黄埔学生。”蒋介石气的直哆嗦,他对李伯阳这个曾经是黄埔骄傲的学生失望透顶了,歇斯底里的吼叫声从司令部远远的传到了外面。
正巧参谋长白崇禧从外面回来,刚要迈步进门就听见蒋介石的叫喊声,不觉大吃一惊险些闪了腰,忙问门外的副官问:“谁又惹到总司令了?”
副官大气度不敢出,小声说:“参谋长,我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不过总司令刚收到第二十七军的电报,然后就是这个样子。”
白崇禧何等聪明的人,不用猜也知道肯定是德安的战斗出现问题了,忙匆匆的进了司令部,见到蒋介石正在来回的踱步,嘴里还喋喋不休的咒骂着在,这更加深他的猜想,故意将脚下的马靴踩出吭吭的闷响,等蒋介石侧目看过来的时候,他关切的问:“总司令,何故让你大发雷霆呀?”
“健生呐,唉。”蒋介石怒容满面的回过头,本欲厉声呵斥来人,但一见是白崇禧,强把怒火按捺住,长长的叹息了声,捶胸跺脚道:“是我观人失察,前面第一师出了王柏龄、斌两个黄埔败类,今天第二十七军又出了李伯阳这个贪功无能的混蛋,简直要气死我。”
白崇禧忙道:“总司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李军长怎么了?”
蒋介石咬牙切齿,指了指掉落在地上的一纸电文,白崇禧走过去捡起一目十行的看了,第一反应也是大惊,正要失声叫坏了的时候,心中微微一动,他把话咽到嘴里,又默默的看了两遍电报,脸色露出一抹得色,他抖了抖电报,对蒋介石正色道:“总司令,你恐怕是误会了李军长了。”
“误会?”蒋介石狐疑的看着白崇禧。
“没错。”
白崇禧语气坚定的说:“虽不知为何,但我敢确定,李军长孤军深入德安并非贪功冒进,而是一步险棋,一路奇兵。”△△
蒋介石慢慢冷静下来,他回想起昔日李伯阳作战时的场景,给他的惊吓虽多,但往往最后取得的是巨大的成功,想到这里,他面上露出喜色,道:“健生,你具体的说说。”
白崇禧整理了一下思绪,侃侃而谈道:“德安的敌军,是孙传芳的嫡系卢香亭的第一军,是孙传芳在江西最后的精华所在,其部共有四个旅十二个团逾四万人,向称能战,其在齐卢江浙战争、倒奉战争中展现出来的种种战力表明,卢军绝非我们在北伐途中遇到的任何一支军队可比。”
听了白崇禧的话,蒋介石的脸色有些发白,毕竟他对第二十七军的了解不是很多,而白崇禧介绍的卢香亭军,一听便知是北洋军阀的精锐,他忍不住问道:“健生,卢香亭的军队和郑俊彦的军队,孰强孰弱呀?”郑俊彦部是在牛行击败第一师的人,给蒋介石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时候拿出来对比一下。
白崇禧沉吟道:“郑俊彦是苏军,严格来说并算不上孙传芳的嫡系部队,无论从哪方面,都比拟不上卢香亭,应该是卢军更强。”
蒋介石的脸一下子垮下来,怒火又上来:“如此强敌,李伯阳只有两个旅的兵力,岂不是以卵击石,自取败亡吗?”
白崇禧道:“总司令,卢军剽悍能战是一方面,我想这也是李军长要出奇兵的原因。正面和卢香亭摆开了打,我军实际上并不占优势,而且打下去会旷日持久,一则给了孙传芳喘息的机会,很有可能会卷土重来,二则我军在江西陈兵十数万,久拿不下南昌,对总司令您的声望极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