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第206章(1 / 1)

“这幅画,该有三十年了吧!”

听着天子这话,胡太医不禁抬头。他看见天子正注视着画女子,目光柔和。

天子天生一张冷厉的脸,少年时瞧着还不明白,随着年岁渐长五官长开,就越发显得生人勿进、锋锐无匹,他的眼神常年也是冷的,总叫人不禁想起严冬宫里的湖,冰面结了一层又一层,一锤子砸下去,是冰,再一锤子下去,还是冰,冷、硬、看不见底。

更何况他并不是个软弱无能的帝王。

他严于律己、习武经年,无论是手里的兵权还是身上的武艺都叫人不敢小觑;他还颇有识人之能,莫说登基这两年,从他当太子时起,那些各家安插到他身边的眼线,乃至于刘氏一族暗的戕害,哪一次能讨得了好?

一次又一次的刀锋交错,叫所有人都明白,眼前这位天子,英明神武,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妄图欺瞒。

胡太医并不知晓曹顺子是皇后派来监视他的,他哪里想得到当日他在皇后面前一番忘了顾忌的言语叫皇后对他起了防备之心,他被曹顺子押来天子面前,便以为天子早就对他起了疑心,而曹顺子就是天子派来拿他把柄的,他吓得面色煞白嘴唇哆嗦,要不是身为医者多年来颇为保重身体,换了个和他同样岁数的老人,早就吓得站不起来了。

他原本十分惶恐,半点不敢有隐瞒,可是此时对上天子柔和的神色,他心里忍不住一动,生出了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

天子对所有人都不假辞色,可是独独对娘娘一往情深……

胡太医垂在袖子下的双手悄悄握了握,心按下决定,他都这把年纪了,哪怕为了娘娘,他也要搏一搏。

胡太医垂下脑袋,起身跪下答道:“回陛下,再过两个月,这幅画就三十年了。微臣惶恐,这是微臣已故妻子年轻时的画像,微臣实在不知内子竟与娘娘生得如此相像。”

李瑜虽然不通诗词歌赋,但是多年来耳濡目染,他的眼力还是很好的。这幅画他一上手,就知道年份很久,不可能是近来、甚至不可能是近几年绘制的,当看清这幅画时,他心里的火气就消了大半,再仔细端详,就能判断出这幅画有二三十年了,最后联系胡太医的生平,再看画上题字,李瑜终于确定,这是胡太医已故原配的画像,跟花宜姝无关。

幸好朕英明,没有被曹顺子一句话冲昏头脑,否则可就要丢脸了。一时丢脸不要紧,料这几个人不敢传出去,万一被花宜姝发现可就完了,她一定会笑话他好几天。

想起有好几日不给他好脸色的花宜姝,李瑜暗暗叹了口气。

“太医请起,内侍不通墨,瞧不出这画像年份,才会引来误会。此事不怪太医。”

天子放下话来,胡太医才敢起身,他连汗都不敢抹,垂首等待天子反应。

果然,天子接下来就道:“没想到这世上竟然有如此相像之人。”

胡太医道:“微臣也惊奇不已,没想到内子竟然有幸与娘娘生得一副相似容貌。”

李瑜见胡太医一副惶恐模样,接着道:“怕是只有血脉至亲才能如此。”

胡太医赶忙道:“陛下有所不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哪怕是没有血缘的陌生人,也可能生得极像……”胡太医接着又举出了好几个例子,他行医多年,见多识广,举出的例子远近皆有,有名有姓有地方,绝不是虚构。

李瑜看他这副样子,眉头就微微蹙了起来。这个胡太医,在宫里几十年,惯会察言观色,可如今怎么一副耳聋目盲的样子?难道真是老了脑子不灵光了?当然,也有可能是曹顺子太过粗鲁,将这老人吓坏了。

他又低头看手里的画卷,这画上女子其实跟花宜姝足有七分相像,神韵却全然不同。只要熟悉这两人,绝对不会分辨错。

李瑜将画轴卷起,安抚了一番胡太医,才道:“你说得在理,不过你举得那几个例子,都是相貌平庸之辈,似皇后与尊夫人那般容色的,却是绝无仅有。你不是丢了个孙女?或许……”

李瑜心想自己都暗示到这个份上了,胡太医就是再糊涂也该接下去了,谁料眼前之人低着头,还是道:“陛下,微臣的孙女是在京城走丢的,当时已经三岁,况且娘娘是花将军的女儿,怎么可能与微臣已故的夫人有什么关系呢?微臣实在惶恐。”

李瑜心道花熊是个天阉还是你给诊出来的,别给朕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眉眼沉沉,已然生气,但看着面前老人两鬓星霜、眼角布满皱纹的样子,一面不忍为难,一面又顾忌他可能真是花宜姝的亲人,于是只能压下火气,将人打发出去。

胡太医并不知道眼前天子连花熊是个天阉都知晓,他要是知道此事,必定会改个说法,可惜他并不知情,见天子并未为难,画卷也归还给了他,胡太医暗暗松口气,规规矩矩退了出去。

一直到出了紫宸殿,看见外头星河明月,他佝偻的脊背才挺直。

夜色已深,殿外轮值的内侍和侍卫们瞧见他全须全尾地出来,俱都面露诧异,方才为难过他的曹顺子和另外两名内侍更是惊诧,尤其是曹顺子,瞧见他手里竟然还拿着画轴,心知此事和自己料想的有异,额间就冒了汗,再听內侍监交代他护送胡太医回去,曹顺子更是吓得险些魂飞魄散,他忙凑到胡太医跟前,要送他出去,一副诚心请罪的模样,胡太医瞥他一眼,没有刁难,任凭他送自己出去。

出了内城,再坐上马车,一路到了冷冷清清的胡家宅子,曹顺子请人下来,还悄悄塞了几锭金子过去,胡府门前的老奴正盯着看,曹顺子拱手作揖,见胡太医收下金子,这才放心离去。

看门的老奴有些担心,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胡太医摇头,只简单交代了几句,便踏入家门。

夜深人静、一灯如豆。

胡太医坐在书房,看着面前画像上巧笑倩兮的女子,默默叹了口气。

太医院里的大夫,大多是家学渊源,胡太医却不同,他原来只不过是个平头百姓,后来靠着自己一步步考入的太医院。

四十年前,他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为了取一只挂在树上的风筝,攀上了姜家的墙头,对姜家院子里那素面朝天的小娘子一见钟情。

那时候的风气与现在不同,当时的皇帝是如今这位天子的祖父,他喜好妇人着浓艳妆容,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于是这股风从宫刮到了民间,人人皆以浓妆为美,女子现身在人前时不但要将脸庞涂得比纸还白,还要将眉毛剃去一半,画出又短又阔还略微上扬的蛾翅眉。

他年幼时就一直觉得那妆容不好看,画得连人脸都瞧不清,女子好好的漂亮眉毛画成蛾翅眉,更是丑绝人寰。

因此见到姜家五娘时,他惊为天人。姜五娘因为天生体弱、闻不得脂粉味儿,因此一直留在家不曾出门。他去求亲时,旁人笑他蠢笨,要娶个天生有不足之症的丑女,姜家长辈也道五娘身子虚弱,劝他考虑清楚,其实是认为他心不诚。

为了证明心意,他弃从医,甚至向那些走街串巷的医婆学习治妇人病。

后来他考入太医院,虽然只是个小小的药童,却也得了姜家的信任,终于取她为妻。可惜当年的他医术浅薄,到底救不了她,在他们的女儿宛童十岁时,她撒手人寰。

他独自带大宛童,看着她成亲生育,以为此生终于不再有遗憾,不想孙女三岁走丢,女儿女婿为了寻找孙女,登船出京,半道上遭了水贼劫掠,夫妇俩命丧江……

“娘子,我原以为这辈子都找不回孩子了。”

他对着面前画像,开口无声。

画像上女子只静静注视着他,不言不语。

胡太医早就已经确定当今皇后就是他走丢的孙女。人有相似,可相像到如此地步,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除了血缘至亲,别无他解。更何况,他一直记着孙女右手指第二骨节旁有一颗小小的痣,那天把脉时他特意看过,不会有错。

“那孩子,比咱们的宛童,更像你啊!”担心又有人在窥伺,胡太医这句话依旧没有发声。

他那日向曹顺子打听过,得知皇后是花熊之女,可是花熊是他诊断过的,不会有错,他不可能生育子嗣,皇后不可能是花熊之女,那么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她身上怎么会美人魂?花熊生前从未传出有个女儿,花熊死后这个女儿忽然冒了出来,这其疑点太多太多了。尤其是美人魂,如今只在青楼窑子那种腌臜地才会用这种药。如果皇后是误食美人魂,那她当日该细细询问,而不该是那样一副讳莫如深的神色,更不该是出言警告封他的口。

胡太医不敢深想孙女经历过什么,更不敢深想她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他决不能与孙女相认,否则有心人追查起来,娘娘这些年的经历该如何解释?况且今夜陛下的态度也很古怪,陛下心内究竟是怎么想的,胡太医猜不透。也许他已经有了猜疑,那他更要打消他的疑虑,趁如今陛下和娘娘感情深厚,娘娘也很聪明,应当很快就能遮掩过去。

当日他乍一见到娘娘,心神大乱失了分寸,说了不该说的话,也许这些异状已经落入了天子耳,才会有今夜这一番变故。好在,这幅亡妻的画像勉强将这一切圆了过去。

他的娘子,哪怕芳魂已入地府,也一直在庇护他们的后代啊!

李瑜怀着满肚子疑惑回到了栖梧殿。

因着胡太医一事,他回得晚了,栖梧殿的灯火灭了大半,几名宫人提灯守在门口,李瑜进去一问,才知花宜姝等不及,已经睡下了。

他吩咐下人不要惊醒她,自己悄悄往里走。

寝室内只留了一盏小灯,光线昏暗,隐约能看清她沉睡的面庞。李瑜在床沿坐下,不禁抬手碰了碰她的眼睫,她果然毫无所觉,闭着眼睡得黑甜。

“你以前总怨花将军待你不好。”李瑜没有出声,在心对她道:“可你不知,你的亲人另有其人。”

曾经他还异想天开,说要补偿花宜姝一个爹,其实他想要找一位德高望重又喜欢她的先生和花宜姝认个干亲,却被花宜姝狠狠笑话了一通。可是如今,眼见真要找到亲人了,对方却不肯认下。

花熊不可能有孩子,胡太医又拒绝得太过果断,叫他起了疑心。

“我会好好调查此事,一定让你们亲人重逢。”

花宜姝睡得香甜,对此自然一无所知。

作者有话要说:我曾经想过花宜姝怎么掉马,万万没想到因为李瑜对她太关心了,竟然再把她查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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