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天晓皱眉看着这首诗,他不是个文艺青年,平时连小说都很少看,更别提读诗。但这首诗总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像在哪见过。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江天晓把这句诗输入搜索框,弹出来“海子《日记》”。
海子,海子,这个人江天晓是知道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日记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惟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惟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1988年7月25日火车经德令哈
看完原作再看付一东的改写,江天晓禁不住汗了一把,这改写也改写得太随便了吧,换了几个词而已……然而,汗颜之后江天晓起身,拍了拍于朗。
“怎么了?”于朗半睁开眼,声音模模糊糊的。
“我在网上查到付一东写的诗,”江天晓指指电脑:“写的是,姐姐。”
“姐姐?”于朗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开了,迅速从被窝里坐起来。
“诶。”江天晓赶紧抓来羽绒服外套给于朗披上。
于朗下床走到电脑前,盯着屏幕一言不发。
几分钟后,江天晓问:“你觉得他写这个诗,是什么意思?”
“姐姐……”于朗低声对着屏幕低声呢喃:“绝对不是偶然,那么多诗,他怎么就偏偏……仿写了这一首?”
江天晓的心跟着于朗的话沉下去:“难道是付一东……他之前说的那些话,都是装出来骗咱们的?”
“可龙克去打听了,付家的确很少和付一晓来往……而且,”于朗面色有几分冷峻:“单凭这一首诗,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我知道……”江天晓脑子里浮现出付一东的脸,他的鼻子有些酒糟鼻,红通通的,眼袋也大,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又想起那天在医院里和付一东见面,付一东搂着个年轻姑娘动手动脚……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写诗呢?
“其实,”于朗关了电脑,说:“就算我们拿着这首诗去找警察,警察也相信了——如果付一东说是别人替他写的呢?他完全可以说,药厂办诗歌活动,他作为领导找人代写了一首……是不是?”
江天晓点点头,然后把于朗塞回被窝,关了灯,也爬上床。
“我就是在想……”江天晓搂着于朗的腰,小声说:“我们是不是太武断了?”
“嗯?”
“付家把付一晓嫁人的钱拿来供付一东上学,听上去好像是付一东在吸付一晓的血……但付一晓是他姐姐啊?会不会付一晓是自愿的呢?他们姐弟,首先是亲人,其次才有利益关系,对不对?”
“你说的对,”于朗的食指在江天晓后背上轻轻刮着:“然后呢?”
“那反过来看,表面上看付一东是个白眼狼,他发了财也没改善他姐的生活……但有没有可能,他其实是心疼他姐的?呃,我就是想说,给不给钱,不能被当做唯一的判断标准。”
于朗叹了口气,说:“但是经济上的帮助是最直接也最有效的,尤其是在马家并不富裕的情况下。你说他们姐弟感情很深,那总得有一些表现吧?”
“也许是我们不知道?”
“很难说,而且,付一东一定和我们一样已经被调查过了,他肯定是有不在场证据的。”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实在疲惫,于朗在江天晓怀里睡着了。黑暗中,江天晓闭着眼,却毫无睡意。他反复想着那首诗,几乎能背下来。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可真是用情至深的词句。
江天晓暗自想,诚然爱一个人就该对一个人好,但对一个人不好并不能代表不爱这个人。他想起之前在网上看过的,很多人抨击农村的重男轻女现象,女孩儿赚了钱给家里的哥哥或者弟弟花,就被说成是女孩儿受了家里的压迫……但,他们是家人,是亲人,赚了钱给自己的亲人花,有什么问题么?放到付一晓身上,嫁人得了钱供弟弟上学,她会不会是心甘情愿的?
反反复复想着,江天晓失眠到很晚。
睡得晚也就醒得晚,第二天天光大亮了,江天晓才被于朗晃醒。
于朗一撮头发翘了起来,他嘴唇红红的,伸手推了推江天晓:“去给我倒杯水。”声音略带些沙哑,像在江天晓耳膜上蹭了一下。
“诶好。”江天晓深吸一口气冲出被窝,去给于朗烧水喝。
“也没什么事儿,”于朗咳了一声,说:“出去玩玩吧,这边不少古迹。”
“你不是感冒了吗?”江天晓摇头:“别再加重了。”
“……可我想带你玩啊。”于朗曲着膝盖坐在床上,肩上披着被子,双手环过自己的小腿。他一双眼睛软软地看着江天晓,姿势像个小朋友。
江天晓被于朗看得心都软绵绵的,恨不得扑过去把他揉进自己怀里:“呃……你听话。”
于朗挑眉,笑了:“你还敢让我‘听话’了?”
江天晓知道于朗故意逗自己,脑子一热,轻笑着说:“你还叫我哥哥呢……”
“嗯?”于朗顿了顿,想起这是床笫之间他意乱神迷时喊出来的,脸就微微泛起点粉色,佯作怒意:“反了你了。”
江天晓只是笑,不说话。
点了外卖,最终也没出门。两人缩在床上看电视,脑袋抵着脑袋,棉被之下手攥着手。龙克打电话来问江天晓要不要去酒吧喝两杯,被于朗接过,悠悠问:“怎么叫江天晓不叫我?”
“哟,”龙克贼兮兮地说:“你不是要塑造严肃清高的学者形象吗……”
“我不去,”江天晓在一边大声说:“我和于朗看电视就行。”
“受不了了,”龙克粗声说:“你们,能不能有点,年轻人的娱乐方式?”
“你不懂,”于朗语带笑意:“行了,你去吧,注意安全别惹事。”
“知道知道,挂了!”龙克说完,气呼呼地挂了电话。
“哎,”江天晓来了兴趣:“你以前去酒吧玩儿吗?”
“很少,”于朗在江天晓肩膀上蹭了蹭脑袋:“就去过两三次吧……那还是很久以前了。”
“我其实还没去过呢,”江天晓有点儿不好意思:“之前我同学去过,回来说……可精彩了。”
于朗:“精彩?”
“就是……妹子特别多。”
“怎么,”于朗抬起头,略带惊讶地看着江天晓:“你还惦记妹子呢?”
“是别人说的……我就喜欢你一个!”江天晓连忙坦白。
于朗看着江天晓,过了几秒忽然问:“你喜欢过别的男人么?”
“没。”江天晓想也不想地回答。
他真的没喜欢过别的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也许是因为高中那会儿就对于朗产生了难以名状的情愫吧,上大学之后又忙着打工,他没对别的什么人产生过感情。
当然,江天晓想,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于朗太好了,他觉得自己的词汇量过于贫乏,乃至于描绘不出于朗的好的百分之一。他又好看,又聪明,学识渊博,温文尔雅……江天晓有时会忍不住想,于朗怎么就看上我了呢?
两人看会儿电视说会儿话,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四点多。
于朗伸伸腰,说:“出去走走吧,憋了一天了。”
“嗯。”
出门才发现,武威竟然飘起了雪。
北方的雪和南方不一样,是干燥如沙粒的,下雪不用打伞。这武威的雪,似乎比之甘城还要干燥一些,一粒一粒被风吹在脸上,竟有些疼。江天晓赶紧帮于朗把围巾裹紧了,遮住于朗大半张脸,只露出挺翘的鼻梁和一双长长的眼睛。
“竟然下雪了……”于朗的声音被围巾堵着,听上去有点闷。
“啊,”江天晓忽然想起:“今年这是第一次看雪。”
于朗放平手掌在空中停顿了几秒,然后低头端详:“这里的雪花果然比南方大。”
“我小时候,下雪的时候和同学打雪仗,”江天晓回忆:“团了好大一个雪球,就是把雪一层一层压上去,压得特别瓷实……扔歪了,把别人家窗户打碎了。”
“挨揍了吧?”于朗笑着问。
“嗯,被我奶奶一顿打。”
“你也是个熊孩子。”于朗抬手,为江天晓把肩上的雪轻轻拂落。
“在重庆是不是很少见到下雪啊?”江天晓问。
“嗯,”于朗弯腰,从路边的石桌上捧起一小团洁白无瑕的雪:“小时候一下雪,激动得不行。”
“哎快放下!”江天晓抓着于朗手腕把雪撒了,然后捧住他的手:“本来就感冒,别再着凉。”
“没事。”
“这么凉……”江天晓眨眨眼,把于朗的手掌摁在了自己的脸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