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凛冬(1 / 1)

宫裙华美,却是累赘又繁重。

如雪柔荑遮在眼前,云姒还得空出只手去拽那碍事的裙幅,雨水像是骤然倾倒了下来,她跑得再急,还是湿了个透彻。

见她匆匆越过雨幕,风昭言撑了把伞,极快地从屋檐下冲了出来,给她挡了最后一段路的雨,雨伞全遮着云姒,他自己全淋湿了也不为所动。

兰苑长廊下,云姒低低喘着,堪堪拭了拭睫毛上的水珠。

风昭言收了伞,见她发丝衣裙皆是湿意,随即道:“我去叫阿七备热水。”

“嗯,”云姒垂眸拍着广袖,随口轻应了声,突然想到了重要的事,停顿一瞬后云姒忙喊住了他:“昭言!”

风昭言回过身:“四姑娘还有何吩咐?”

黑云摧压,还未入夜四处便已窒暗,风雨声与雷鸣声纠缠在一处,打湿着世间万物。

云姒眼波微动:“雨得下许多天,这几日你去主院守着吧。”

雨势将会连下七天不止,要随时过去娘亲那儿怕是困难,虽说上辈子娘亲不是在这几日出的事,但云姒还是不放心。

那时她在牢中,只从嚼舌根的狱卒那儿草草听到几句,说是侯府夫人与人私通被赐死,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娘这般低调,从没得罪过谁,说她私通,可笑至极!

云姒笃定的语气像是早已预知,风昭言怔了一下:“……四姑娘怎么知道要下好几天的雨?”

疾风暴雨通常喧嚣个一夜也就过去了。

云姒微滞,虚声敷衍过去:“猜的……你过去吧,自己也记得把湿衣服换换,别病了。”

风昭言反而露出难色:“可夫人命属下……”

“府里安全,不必跟着我。”

很小的时候,谢之茵便派了风昭言,作为贴身暗卫保护在她身边,云姒知道他尽责,便寻了个托词:“近几日天寒湿冷,我娘容易犯风湿,我不放心,倘若有事,你回来告诉我好吗?”

她的话,风昭言一向服从:“……好。”

海棠木雕四扇屏风后,水雾如烟,一室氤氲。

萦绕周身的温热驱散了透凉的寒气,也将嘶吼的风雨雷鸣隔绝在了屋外。

云姒轻倚浅眠,整个身子都浸没在热水里,花瓣嫣红,只露出了细腻玉颈,长发松松挽着,如玉般的容颜染了几分倦怠。

此刻褪去了衣裳,她脖颈上用红绳挂着的那块羽白暖玉才露了出来,玉石坠没在温水中,被她捏在手里,纤指缓缓摩挲。

想到些事,她唇边不自觉地泛出几许清柔笑意。

少顷,阿七端着水从外室轻步而入,跪在边上,小心替她添了瓢热水。

见她脉脉如桃花的模样,阿七忍不住低咳一声,含笑学着那人的语气:“美人如玉,这玉与云四姑娘相配确实妙极。”

听出她的调侃,云姒双颊瞬间漾出绯红,掀开眼皮轻瞪她一眼:“胡言什么?”

阿七不慌不忙又舀了瓢,忍笑道:“这可不是奴婢说的,这是人家傅公子当日所言!”

“……”

傅君越……

心中一念他的名字,云姒便不由地放软了声音,低喃道:“他才不是这么说的。”

阿七看她一眼,佯装好奇笑问:“那他是如何说的?”

“他明明说的是美玉赠佳人,云四姑娘若是喜……”

话音戛然而止,反应过来自己的心思被看破,云姒轻咬了下唇瓣,清眸斜斜瞥了阿七一眼。

阿七低低发笑,片刻后想到什么,又幽叹了口气,放下瓢:“不过四姑娘,你和陛下有婚约,侯爷不喜你在外抛头露面,要是他知晓你从前常常夜里偷跑出去,还对个男人念念不忘,定会动怒的。”

云姒眼睫微微一颤,沉默须臾,捏着玉石的手浮出水面。

暖玉润了水,躺在她手心泛着光泽,云姒静静垂眸凝视着,突然若无其事抬了抬唇角:“哪个少女不怀春呢。”

她又何尝不知自己和那人从未有过可能,况且,这辈子她明白了,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有些事根本由不得自己选择,与其被权势玩弄股掌,不如去倚仗权势,为自己,也为了娘亲。

“四姑娘……”多年的主仆情分深厚,阿七看得出她笑里的苦涩,夫人不让她嫁,其实她自己更不想嫁。

寂静良久,阿七才听见她再次缓缓开口,声音如轻烟般渺渺淡薄。

“以后不会了……”

屋外流光电闪,屋内浮光扑朔迷离。

云姒渐渐松开了玉石,弥漫的水雾缠绕着她,笼得她的神情虚虚实实。

阿七不再提让她烦心的事,笑盈盈道:“四姑娘开心些,这未必不是好事,能嫁入皇家,京都的姑娘们谁人不艳羡呀,再说了,听闻陛下才华横溢,品貌气度皆不凡,将来定是一代明君!”

她眉眼一弯,接着道:“而且呀,陛下后宫无人,四姑娘嫁过去也不会被欺负的!”

云姒听她说着,眼波流转,喃喃道:“一国之君却没个嫔妃,你说他不会是不行吧……”

阿七一听吓坏了,慌忙比了个噤声,悄悄道:“嘘,四姑娘,侮辱圣上是要丢小命的啊!”

云姒却不以为然,指尖闲闲轻点漂浮的花瓣,凤眸淡敛,细细凝思。

那个人,朗目如星,眉聚风云,坐的是江山万里,谋的是翻云覆雨,却永远那般从容淡然。

纵然帝王心深似海,纵然知道他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看淡天下,但他却是如今飘摇的她唯一可倚靠的。

不过,正如阿七所言,这未必不是好事。

暖雾缭绕下,她气色娇润了不少,云姒悠悠拨弄着温水,缓缓轻吟:“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那两人的性情,倒是有些相似呢……

阿七挠了挠头发听不大懂,懵然了会儿,突然灵光一现,欢喜道:“对了四姑娘,边塞大捷,过不了几日云将军便能归京了!”

闻言,云姒迷蒙的眸色一瞬清明:“真的?”

听到她肯定的回答,云姒展颜一笑,心情顿时明朗了。

卫将军云迟,她的哥哥,永安侯府嫡长子,更是大齐骁勇善战的将领,白衣战袍杀气凛冽,手下墨玄骑驰骋战场立功无数。

他是人间烈火,刀光剑影冷血无情,他亦是云姒心上的一隅轻光,眼角温柔如漫天光雨。

身居高位,他常常一去便是半载,如今归来,物是人非,顷刻间万般感触蓦然涌上云姒心头……

而后几日,如注骤雨未有意外,接连不歇。

可云姒费解的是,宫里并没有传来太上皇崩逝的消息。

仔细思忖,上一世太上皇崩逝,太后借此针对她,如今她躲过一劫,太上皇也相安无事,这绝不是巧合,反倒像是有人从中作梗,而那个人,不惜弑君谋逆,也要置她于死地……

趁着雨势寸步难行,云姒独自在房中想了许多事,曾经的,现在的,将来的,这几日她几乎未出过屋子。

直到第七日,骤雨初歇,天光破云。

在外征战半载的墨玄骑也于此日班师回朝,

云将军一人冲锋在前,取敌将首级,勇谋过人,再立奇功,归朝后深受陛下赞许,特批加官封赏,于二品卫将军升迁至从一品骠骑将军,金印紫绶,无人有异议。

这些年,云迟为国为民,鏖战沙场,披荆斩棘,虽于大将军赫连岐之下,却实是民心所向。

待到午时,琢磨着宫中朝政已落定,他理应归府了,云姒便梳洗了一番,让人备了马车后,去了趟主院。

云姒到时,夕晴刚从柳之茵屋子里出来,正小心掩门。

云姒不疾不徐上前几步:“夕晴。”

她的声音温静,可那人却是吓了一跳,夕晴忙于慌乱中行礼:“四姑娘。”

云姒愣了一瞬,反应这么大。

只当她胆子小,云姒望了眼虚掩的门:“我娘在屋里吗?”

夕晴垂首作答:“夫人辰时去了祠堂。”

娘亲又去了祠堂念经诵佛……

她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云姒摸了摸鼻子:“哦,昭言呢?”

“风侍卫一同去了。”

他在就无需担忧了,云姒思忖片刻,没再多留,拂袖转过身:“去告诉我娘,我去卫将军府了。”

“是。”等那紫衣纤影步履轻盈出了主院,夕晴才轻吁了口气。

卫将军府。

书房内室,浮雕隔屏后,两人相对而弈。

意气风发的云将军,白衣窄袖战袍,抬手取过白子落下,飒爽英姿中亦有几分峻肃。

而另一人修眸静观棋势,落子入局,气定神闲。

他一身黑衣软袍,银带束发,与平日纹龙玄衣之态大相径庭,显然是私访。

棋盘之上,白子尚起攻势,黑子便直逼腹地,黑子攻其不备,白子随即见招拆招,二人似是对彼此的棋路了如指掌,步步交锋,环环相扣,不绝上下。

云迟顿了顿,忽然一笑,指尖一扬,将手中白子丢回了棋笥:“议和,再下下去,又是三个日夜不眠不休。”

齐璟唇角略勾,欣然接受:“云将军还是云将军,棋力如神,逼得人进退两难。”

他的语气清缓,云迟闻言剑眉一挑:“陛下才是妙招纷呈,攻拆棋势一如既往的出其不意。”

齐璟抬眸淡淡望去,两人相视一眼,一瞬后,皆了然于胸般笑了笑。

为君臣,为心腹,更是亲如手足,相知不疑。

齐璟轻轻笑道:“许久不见,你倒是一点没变,”抬手托过边案玉盏:“这半年在边塞如何?”

“老样子,”云迟举手斟酒,轻描淡写一句带过,将酒饮尽,他收了收笑:“君越,今日你升我军衔,朝中看似无人反对,可有人想必已经躁动不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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