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紫瞳猝不及防之下被呛了个泪流满面,推开沈逸不住咳嗽。沈逸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手臂一抄,把她抱到腿上,手掌顺着她背后突出的脊骨自上往下轻轻拍抚。
“感觉怎么样?”沈逸的声音含着一点低沉的笑意,顺手端了床头的杯子递给她。
苏紫瞳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总算渐渐平复下来,她摇了摇头,也不知是说不好还是没事。
黑暗的卧室里没开灯,只有窗帘缝隙中透进的薄薄一层月色,仿佛一层浅浅的雾铺在光洁地板上。侧身放杯子时,沈逸正准备扭开床头小夜灯,却被苏紫瞳一把握住手臂。
“别开。”苏紫瞳靠在他肩窝里蹭了蹭,声音低哑,“不要开灯。”
沈逸从善如流地收回手,手臂搁在她柔软的腰肢间。两人在这样深沉的夜色里相互依偎片刻,谁都没有说话,只有轻缓的呼吸彼此相闻。
“那天我们分开之后……”
就在沈逸几乎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苏紫瞳忽然开口,他是在听了片刻之后才意识到她说的是哪一天——
是那个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日子,她十三岁的最后一天,他们之间第一个生涩的吻发生于此,随后命运悄然改变。
沈逸不知不觉间屏住呼吸,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谈起当年往事,在这场心理与感情上的长久对抗战中,她终于冲着他打开心底最后一层封印。
记忆回溯,尘封的大门嘎吱嘎吱。
苏紫瞳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她年少时所有的快乐都自那一天终结,所有的痛苦也都从那一天开始。
芳菲将尽的四月,花木葱茏,晚霞弥漫。
和沈逸分开之后,她揣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少女心上了车,背包抱在怀里,手指总忍不住摸上自己的唇。轻轻一碰,便触电般的移开,片刻后又忍不住摸上去。扭头去看窗外,却先看到自己被绯色染红的双颊,一双含着水光的漂亮眼睛写满了少女心事。
司机安静的开车,春末夏初的晚风自半开的车窗吹拂而过。苏紫瞳扒了扒被风吹乱的头发,正准备升起车窗,忽的看到街边停着的熟悉车辆——是苏衡。
示意司机停车,她背上背包,蹦蹦跳跳地跑过去,高高扎起的马尾在脑后一晃一晃,喜悦的心情几乎感染了来来往往的路人。
可还没等她走到跟前,先看到一个穿着得体的女人从一旁的办公楼下来,十分熟稔地拉开车门坐进去。从苏紫瞳的角度能看到半敞的车窗里,女人言笑晏晏地凑过去在男人脸上亲了一下。
苏紫瞳脚步僵住,车子启动,眼睁睁驶离她的视线。
美丽的夕阳余晖之中,她一时有些茫然。来往行人络绎不绝,车声人流不住喧嚣。苏紫瞳孤零零地站在马路边,迟疑地向着车子离开的方向走了几步,随后很快停下,一瞬间便红了眼圈。
她还记得午休时苏衡打来电话,带着歉意温柔哄她:“瞳瞳,爸爸下午有事,你放学乖乖回家,明天我们一起去看妈妈好不好?”
“好。”苏紫瞳坐在教室窗台上,小腿一晃一晃,眯着眼睛撒娇,“爸爸,明天是什么日子呀?”
苏衡低低地笑起来:“是我的宝贝的生日,瞳瞳要长成大姑娘了,想要什么礼物呀?”
童蔓生病住院之后,苏衡常年加班,鲜少有时间陪伴她。因此苏紫瞳几乎是立刻道:“要爸爸陪。”末了强调:“要一整天!”
可是,原来这些年来,他所谓的忙碌竟然是这样吗?
那一刹那,苏紫瞳感觉自己和母亲似乎都被抛弃了。她又惊又怒又难过,可是站在那里,却又不知所措。
十三四岁的年纪,骤然发现全心依赖的父亲出轨,于她而言,不啻于晴天霹雳。她的童年父母恩爱,家庭优渥,被保护的太好,婚姻的概念于她就是“从此以后,王子与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可是如今,现实以最丑恶的嘴脸将她的童真撕裂,在她心中留下一道经久不去的阴影。
眼泪掉下来时,手机也随即响起,是童蔓打来的。
她被这一通电话勾出天大的委屈,几乎当街大哭,可想到童蔓的病情,只能死死忍住,喉间不时溢出一两声克制不住的抽噎。
“瞳瞳?”童蔓的声音很温柔,“你在哭吗?谁欺负你了?”
苏紫瞳:“没、没有。”
童蔓道:“妈妈想你了,你来看看我好不好?”
苏紫瞳忍不住哽咽,她死死咬住舌尖,声音几乎扭曲了:“好。”
挂断电话之后,她一边哭一边打了辆车,直奔母亲的疗养院而去。车上,苏紫瞳终于无所顾忌的放声大哭,她满腔被抛弃的恐惧、被背叛的愤怒,都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发泄,等一会儿出现在母亲面前,她必须装出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什么都不能说。
司机频频看过来,见她哭的太伤心,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摸出一包纸巾递过来:“小姑娘,什么事这么难过?”
苏紫瞳一声不吭,等到了疗养院,她先去公共卫生间洗了把脸,把自己打理好,才强忍着伤心难过打起精神上楼探望母亲。
童蔓的病房在五层,走廊尽头。由于常年居住,病房里什么都有,被布置的十分温馨,不像病房,反而像个小小的家。
苏紫瞳深吸一口气,推开门时,童蔓正坐在窗前的摇椅里看书,晚霞中的背影轮廓纤瘦而美丽。床头的白瓷花瓶里插着一束鲜艳欲滴的玫瑰,晚风鼓起垂地窗帘,淡淡馨香被带至鼻端。
听到声音,童蔓回过头来:“瞳瞳过来,让妈妈看看——眼睛怎么这么红?”
苏紫瞳吸了吸鼻子,走过去抱着她的腰,撒着娇轻声嘟哝:“有小虫子,我揉了好久。”
“不许使劲揉。”童蔓不赞同的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一下,又道,“妈妈帮你吹一下。”
苏紫瞳埋首在她胸前不肯起来:“已经好了。妈妈,我好想你。”
童蔓轻轻地笑,拉着她的手去外间桌前坐着:“还没吃饭吧,来和妈妈一起吃。”
这家疗养院是特聘的厨子,苏紫瞳很喜欢每次的饭后甜点,可这天,她却食不知味,频频出神,吃着吃着就发起呆。
童蔓在她脑门上敲一下:“想什么呢!”
苏紫瞳忍住冲上眼眶的灼热,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童蔓先笑起来:“是不是在想生日礼物?小机灵鬼,妈妈记着呢,都给你准备好了,晚上就能看到了。”
苏紫瞳勉强笑了一下。
“明天你爸爸肯定要过来。”童蔓笑着挽起耳边的发,“瞳瞳今晚就不回去了吧,在这里陪妈妈。”
童蔓是抑郁症外加精神分裂,两年前被送来这里,病情一直时好时坏,好在最近渐渐趋于稳定。苏紫瞳本再过一段时间她就能出院,但没想到却出了这样的事。
这一晚,她陪在病房里,八点过,护士进来送药,原本好好的童蔓不知怎么,忽然怎么都不愿意吃,护士只好向苏紫瞳求助。
“妈妈,你吃了吧。”接过护士手中的药,苏紫瞳坐在窗边劝她,“等你好了,我们一家人又可以……”
她顿了顿,咬着唇,强行咽下了滚到舌尖的呜咽:“你不想回家吗?我很想你,每天都想。”
护士在苏紫瞳的示意下退了出去,童蔓迟疑着接过药,目光复杂地看向苏紫瞳,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道:“爸爸对你好吗?”
“嗯。”苏紫瞳含着舌尖,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童蔓笑着感叹:“我的瞳瞳长大了。”
吃完药后,童蔓睡下,苏紫瞳趴在外间的桌子上做作业。正咬着笔杆思索,忽然听到外面匆匆的脚步声。她好奇地打开门看了一眼,似乎是某个病人跑了。
整个五层几乎都是vip套房,和下面四层隔开。为了防止下面的病人乱跑,也是突出独特之处,通往五楼的电梯是专门的一处,需要刷特别的卡才能进入,就连安全通道也是直通楼外,不与楼下相通。
疗养院条件再好说白了也是精神病院,管理相对严格,为了安全,每晚都会落锁。苏紫瞳看了一会儿就关上房门继续写作业,然而不到半小时,整栋楼都停了电。苏紫瞳掏出手机,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自动关机了。
黑暗将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无限放大,她的大脑一时仿佛不受自己控制,不住地回放着下午看到的那一幕——女人言笑晏晏地吻上男人的脸。
苏紫瞳抱住膝盖,难过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是她的父亲啊,她心目中顶天立地的父亲,她从小引以为傲的父亲,她一直崇拜的父亲……
她在心里给他找了无数借口,可全都被亲眼所见的一切推翻,她甚至不敢问一问,他和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哪怕她早已心知肚明。
苏紫瞳难过的不可自已,可她怎么也没想到,有更残酷的变故在后面等着她。
不知发了多久的呆,恍然回神时,听到卧室里细微的声响。
这晚月光明亮,即使没有灯,也能清清楚楚的视物。苏紫瞳推开门,冷冷的月光落在床前,如同铺了一层寒霜,窗户开着,洁白的窗帘被夜风高高鼓起,仿佛两个张牙舞爪的经幡。病床上,童蔓一阵阵不由自主的痉挛着。
“妈妈?”苏紫瞳匆匆上前,“你怎么了?”
到了近前才看到童蔓口鼻处不断溢出的白沫以及月光下显得越发青白的面色,苏紫瞳吓坏了,忍了许久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她慌慌张张的去按床头的按铃,见没反应,又匆匆跑出去找医生护士。
可是没有,一个人都没有。
医生办公室和护士站里空空荡荡,只有冷冷清清的月光自大面的玻璃窗外落进来。停电了,电梯不能用,而安全通道早已落锁。
她谁都找不到。
苏紫瞳从没觉得一层楼的走廊有那样长,她来来回回跑了两遍,空旷而安静的走廊里只能听到她匆匆的脚步和急促的呼吸。
如同在与实践赛跑,可老天也不帮她,苏紫瞳几乎绝望。
回到病房里时,童蔓还在病床上挣扎,苏紫瞳一边哭着一边胡乱抹去她口鼻中溢出的白沫,压她的肚子和胸口,用自己仅有的一点可怜的急救知识做着最后的挣扎。
可还是不行。
这是苏紫瞳此生第一次直面死亡,她眼睁睁看着母亲的挣扎一点点微弱下去,面孔青紫,最终一动不动。
“妈妈……”
她孤零零地站在病房里,感觉自己做了一场荒诞的梦。
直到童蔓的尸体一点点变得僵冷……苏紫瞳伸出手,试探着去握她的手,却被那又冷又硬的触感刺了一下。她触电一般缩回了自己的手,踉跄着后退两步,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
挂在电视上的时钟咔哒咔哒,时针与分针重合,叮叮咚咚响了十二下。
新的一天来临。
这一天,是苏紫瞳十四岁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