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约的当天,汤野并没有出现在现场,一切只交给法务和麦安言全权处理。他没有过多地刁难柯屿,只吩咐按照合同正常走,但柯屿和麦安言都心知肚明,真正的难处从现在才开始。正如汤野所说的,柯屿目前二线的位子根本就不稳,是辰野用钱、资源和营销砸出来的虚假繁荣。一旦离开辰野,加上汤野对他的隐形封杀,柯屿的所有资源将会迎来断崖式的降级。
他这个年纪的青年演员,演技比他好比他稳的大有人在,这几年靠着栗山的镶边配角来保持代表作和存在感,一旦离开栗山,所谓的氛围感将成为第一个被攻击的对象,他的氛围感,将成为那件被剥下的皇帝的新衣。
柯屿签完所有合同,尚有心思调侃麦安言:“怎么样,要不要考虑离开辰野,加入我的个人工作室?”
麦安言苦笑道:“我的哥,到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柯屿抛给他一支烟,也给自己点了一支。两人对着会议室落地窗外的人工湖景默默抽了会儿,麦安言侧脸去看他,恍惚中已经想不起他刚出道时的模样了。
他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一定会红。
“接下去什么打算?”
“工作室需要人,先找个经纪人吧——果儿怎么样?”
麦安言思忖了会儿:“小姑娘很敏锐,情商也够,就是场面上历练少了,难免露怯。你自己岌岌可危,如果再让果儿当你的经纪人,面子上有些潦倒。你知道的,我们这种人,面子就是底气,里子别管怎么落魄了,面上还是得支着。”
柯屿笑了笑:“我记住了。”
麦安言瞥他一眼:“我知道你没听进去。之前汤总提出帮你组建个人工作室,辰野注资,经纪人还是挂靠在我名下。现在辰野是退出了,可以试试别的经纪公司或制作公司,平台也可以。”
“你应该比我更了解汤野这个人。”
麦安言掸了掸烟灰:“你说得对,你现在跟他闹得这么僵,不会有公司接手你了——”他怔了一下,失笑:“有了——冤家路窄,你可以试试找找昂叶的叶总。”
“你不是跟她很不对付吗?”
“这女人心狠手辣玩得开,又背靠宁通商行,她肯定不在乎汤总的面子,反正钟屏——”话到这里戛然而止,麦安言改口道:“不过钟屏跟你当了两三年的对家,你去可能要吃亏。”
柯屿抱着臂,饶有趣味慵懒地睨他:“小言,你不用这样,钟屏要签到辰野我已经知道了。”
麦安言磕绊了一瞬。
时间差不多了,柯屿垂手在烟灰缸里捻灭烟,“走之前,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诚实回答。”
“知道。”
柯屿静了一息,牵出一个说不清是释然还是怅然的笑:“是吗,原来我猜得没错。”
“我进辰野的那一年是大学毕业第二年,带我的经纪总监现在已经退圈了。我从他的助理做起,获得汤总信任的第一件事,不是拿下了什么牛逼的商务,而是亲眼见到了从他别墅里抬出去的、辰野当时炙手可热的新星于日新。你肯定不知道他,当年他第一部时装偶像剧就火了,算得上是横空出世。从汤总别墅抬出去的那天,他刚二十二岁。从此以后娱乐圈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个名字,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死了?”
“不是,是废了,说不了话,生活不能自理,在汤总国外的疗养院安置着。”
柯屿难以消化,不敢置信地说:“小言,这是犯法的。”
“我不知道,这种事情说不清的哥……我……”麦安言的拳头缓缓抵按上玻璃窗,“我也根本就无能为力。柯老师,我不是什么人民警察,你也不是什么执法官,讲难听点,在汤总这样的人面前,我们什么都不是。圈子里这样的事情少吗?三年前,一个叫卢如斯的姑娘从浩媒总部二十楼的窗户翻下,有后文吗?这样的例子不用我举。我只是一个打工的,从于日新被抬出去的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我能做的,只能是尽力把手下艺人带起来,尽快尽高地带起来——最起码要高过于日新,最起码不会随随便便地消失。我对不起你,我能为你做的太少。”
柯屿哑口无言,生出一股无能为力的极度荒诞感。
麦安言牵起唇,“还有一点就是,我以为汤总对你是不一样的。”他沉沉地舒出一口气,看向柯屿:“可能我说了你不会信,但是,我一直以为他对你是真心的,所以这么多年来,虽然知道他有对你做过一些事,我以为……我以为你们是你情我愿。”
柯屿微怔,继而呵笑了一声,仿佛觉得荒唐。
“我们外人看不透,不知道他私底下对你如何,只知道资源越来越好,你也……”
“还正常活着。”柯屿帮他说完下半句。
麦安言充满倦意和歉疚地笑了笑:“哥,真的对不起。”
“你比我大,既然解约了,以后就不必这么叫了。”
麦安言比他矮不少,柯屿垂眸看着,见他听见这句话后,夹着烟的手指蜷着,都有点抖。想了想,问:“汤野以前那些事,你经手过吗?”
麦安言猛地抬头看他:“当然没有——我的意思是,这些事还轮不到我,你知道的,辰野只是汤总的部分资产,我只是他的员工……我发誓,我没有参与过、经手过任何这方面的勾当。”
他说得颠三倒四,柯屿澄静的目光看进他的眸中,良久,他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柯屿失笑:“怎么这么问?你怕我看不起你?”
麦安言是金牌经纪,像他这样的经纪人,和旗下艺人的关系是处于绝对支配地位的。他被柯屿开玩笑般叫了数年“小言“,又常被他的出其不意搞得焦头烂额,柯屿以为不说讨厌——他最起码应该是很头痛自己的。
“我不知道。”麦安言想了想,烟都快烧到手了,“你对什么都不太上心的样子,这么七年下来不仅看习惯了,还有种上赶着的感觉。挺想被你上心一下的。”
柯屿漫不经心的声音里藏着戏谑:“想不到你呼风唤雨的麦总也有被pua的一天。”
烟灰掉了,麦安言半张着嘴一脸茫然,半晌喃喃了一句:“……靠。”
一阵笑声默契地自两人对视中响起,须臾,柯屿收敛笑容,伸出手与他郑重一握:“小言,后会有期,你要帮我照顾好小隐。”
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后,应隐才从片场知道了柯屿解约的消息。跟剧组请假的架势谁都劝不住,当晚就翘了夜戏出现在了柯屿的公寓里。
跟她比起来,当事人可以说是老神在在,白天没事做,还去花市精挑细选了几盆盆栽。他没耐心认识植物,挑好看的买,门铃响起时,正拎着水壶给琴叶榕浇水。
“柯屿!你解约了也不告诉我!”
一阵娇声怒气,柯屿肩膀被狠狠扇了一巴掌,脸色都变了:“……妹妹,你下手好狠。”
应隐提着裙子气势汹汹地闯进来:“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柯屿勾唇戏谑:“怎么,你要跟我第二份违约金半价?”
“当然不是,哎呀你……”应隐弯腰一把捞起褒曼,“曼曼来姐姐亲一亲。”又瞥他一眼,不太确定地问,“你脸怎么这么肿?”
柯屿“嘘”一声,将话题掩了过去:“轻一点,奶奶在。”
“哦……”应隐轻手轻脚在沙发上坐下,认真询问他电光石火突然解约的原因。柯屿轻描淡写,只说公司给自己的定位包装,和自己真正想要的相去甚远。
“我倒是理解你,只是现在影视寒冬,大家都恨不得靠通告综艺维持曝光——宝贝,现在跟以前不一样,曝光是就是主流演员的生命。你没有曝光,观众喜新厌旧,很快就会忘记你,制片方投资方再想把好角色给你,就会考虑你能不能扛起收视率,这个本子给你值不值得。”
她歇了一歇,“广告商比片方更现实,甚至广告片酬都要等你的网播量收视率出来才结。”应隐捋着布偶猫,“我知道你只想做一个演员,只是你总是拒绝这些,好资源就不会想起你,你接不到好本子,就不可能成为一个好演员。安言有时候是逼人逼得紧了些,也很商业……但他有他的考量。”
“我没有怪他。”
应隐托着腮:“你不觉得你粉丝已经打不过钟屏了吗?……哎算了,反正你本人也打不过,他都拿过新人奖了,你主流奖项还是0提。”
“金酸梅算吗?”柯屿笑道。
应隐又气又笑,一个抱枕砸过去,“算个屁!”又反应过来,狐疑地问,“你违约金哪儿来的钱?”
“房子卖了。”
“哈?”大明星蹭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环顾四周一圈,“这就卖了?”
柯屿笑了笑,对她的痛惜不以为意。这栋房子买的时候,就是为了升值卖出去的这一天。
“卖了你怎么还住着呢?房子找好了吗?要不然搬我那块儿一起?”
柯屿忍住跟应隐分享的心情,唇角翘起,莫名其妙咳了一声,声音里都透着轻盈:“不用,房东又返租给我了。”
她今晚来就是为了确认柯屿的心情和状态,看他还能轻松说笑,心里倒是松了口气。除了将来的演艺道路,柯屿还有更近在眉睫的事要操心。年底各大晚会庆典安排得密密匝匝,其中最瞩目的便是顶级时尚杂志主办的星钻之夜。
“星钻之夜怎么办?”
这种全程直播的红毯晚宴向来是粉圈厮杀的重地,各家小花小生都卯足了劲要在造型上人气上应援上乃至红毯顺序、现场座次、奖项、舞台站位上斗争个你死我活。
柯屿不在意,但他的粉丝在意。
应隐心隐约沉了下去:“解约的事能捂就捂会儿,让他们捕风捉影去……过了星钻之夜再说。”
然而这并不可能。辰野是上市企业,这样重要的艺人解约,相当于公司重要资产变动,是必须要出公告的。
解约第三天,辰野娱乐在官网刊出正式公告:「艺人柯屿已与辰野娱乐解除合约关系,柯屿先生……」
这之后的事情便发生在转瞬之间。
先是时尚杂志电子刊一份内部表格莫名流出,将最近一次柯屿的电子刊售卖情况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了公众眼前,营销号同步发帖:
「原来柯屿的杂志主要都靠大粉集资按头分配,散粉一个能打的都没有?这么看来,柯屿的号召力和粉丝结构好像不太健康啊。」
「粉丝集资这种风气什么时候能停?爱豆流量也就算了,连柯屿这种青年演员也走这个路线?还以为之前拿了布影奖能收收心好好提炼演技,现在看来心思全在营销和圈粉固粉草数据上了。」
「好羞耻啊这购买力,真就全靠资本硬捧呗,开季刊封面从柯屿突然换成钟屏,是不是有这方面的原因?建议粉丝还是别逼公司了,很明显公司对他的吸金能力比你更有数。」
紧接着,一家新成立的明星信用评级机构爬了柯屿所有的微博数据,给出了一份非常惊人的有效声量和无效声量对比分析,借着柯屿的粉丝结构留存风波,一战成名。
“他不喜欢营业,三月剧粉角色粉路人粉根本不会点进他的微博给他做数据,之前又亲自阻止了粉丝给他做数据的好心,后援会都被他养废了!我不买——不买他怎么接商务?怎么接代言?!谁他妈的不买数据不注水?!热搜上了一次又一次,我早就说路人缘有个屁用!没有立场的路人盘就是狗屁!看你火就跟风喜欢,看你黑就跟风黑,他妈的——”麦安言重重一拳砸上办公桌。
南希噤若寒蝉,半晌,小小声地说:“柯老师跟我们解约了,他现在越黑,对将来签过来的钟屏越好……”在她领导投过来的一瞥中紧紧闭上了嘴。
“他还没有自己的团队,钱都赔给了公司,连请公关撤热搜的钱都没有,”麦安言扯了扯领带,“操,谁下的手?太快了。”
接到造型师电话时,柯屿正在阳台上喝茶,一边给琴叶榕硕大硬朗的墨绿色叶片擦灰,一块方巾浸水,动作端的是慢条斯理。造型工作室委婉地表示,之前星钻之夜原本已经谈妥的蓝血奢牌明年春夏超级成衣,因为某些不方便透露的原因,已无法如约提供。
“柯老师,真的很抱歉。”
柯屿把丝帕扔进清粼粼的水盆里,声音漫不经心:“没关系,我明白。”
盛果儿的电话随后就至。
“哥,摄影师没着落了。”
在此之前,辰野官方合作的都是业内顶级摄影师戚灯安,几乎每次柯屿的红毯造型都会成为出圈神图。
“戚灯安怎么说?”一个摄影工作室在一场晚会接两位乃至数位明星的拍摄,并不是罕见的事。
“我刚才打电话过去了……”盛果儿欲言又止,“戚老师不在,他助理接的,说档期已满,接了……接了……”
柯屿心中了然,善意地帮她说出口:“接了钟屏的单。”
盛果儿硬着头皮说:“要不咱们不去了吧?不出席又怎么样呢?年底这么忙,我们工作室都还没开始招人……”
“去。”柯屿捻着叶片,看上面清晰疏朗的脉络,慵懒沉稳地笑着说:“为什么不去?刚开始是觉得无聊,现在我倒是觉得,我是一定要去了。”
他是不知道,时尚圈的嗅觉比娱乐圈还灵敏、还更能拜高踩低。这一通变故已经在微博时尚圈大v里以流量时代“懂都懂”的切口黑话扩散了开来。所有人都窃窃私语,品牌不借衣服了,摄影师不合作了,时尚资源肉眼可见一落千丈,等到红毯上……怎么土的文案都已经备好两套了。
商明宝一把推开她哥的书房门——
卧槽见了鬼了,她商明宝工作狂魔的亲哥哥居然不在书房!
明叔无声指指楼上。
好家伙,又跑画室去关禁闭了。
商明宝一通狂奔冲向三楼,玻璃门来回晃悠,她上气不接下气:“哥!柯老师被黑好惨了你在干什——”
靠,她哥怎么在画柯屿的肖像画?!
作者有话要说:商陆:柯老师不出现的第一二三天,想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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