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夫人母女走后,宫明月唤道:“谷雨。”
名为谷雨的女侍卫出现在宫明月身后,单膝跪下:“大人请吩咐。”
“城中在传我的流言?”
“……是。”
“什么流言?”
谷雨沉默了一瞬,公事公办回道:“外面都在传您不能人道。”
“咔吱”一声,是什么碎裂的声音,谷雨惊惶抬头,宫明月站在花影间,神色阴沉地张开五指。白玉扳指碎成五片,从他掌中落下。
“为何不禀告于我?”
“属下觉得、觉得此事不值一提,便自作主张……”谷雨支吾半天,实在没什么底气辩解,只好说道,“属下自请领罚。”
哪里是觉得不值一提,谷雨怕不是打心底里觉得这?些流言大半是真的,不敢在宫明月面前提。
无怪乎谷雨想歪,这?年头到了年龄不娶妻生子的,总有人能揣摩些猫腻来,这?是人族传了几千年的毛病。
宫明月素来很喜欢养崽子,几个徒弟大半是自己拉扯大的,这?么喜欢孩子,膝下却无一儿半女,可不就是身体出了毛病。
重樱捂紧嘴巴,憋笑憋得辛苦,肚子都疼了。
她站起身来,猫着腰,小心翼翼地沿着?花丛的另一侧走。
一道人影覆下来,挡住重樱的路,入目所及,一截红色的衣摆迎着夜风猎猎飞舞。
重樱僵硬地抬起头来,身体重心不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登时花枝摇曳,花瓣簌簌而落,堆了满身。
宫明月身披月华,长身鹤立,垂眸望她,眼底落了月色,堆起三分轻寒:“樱樱,好玩吗?”
重樱当机立断,摇摇晃晃冲他伸出手臂,口中嘟哝着?:“狮、狮虎!”
宫明月只是望着?她,眼底神色变幻莫测,不知在想什么,倏然轻轻一笑。他一笑,眼中寒意便散了个干干净净。
他到底能不能人道,重樱会有机会知道的。
他的这?个笑,笑得怪异,笑得莫名,笑得重樱心里发毛。
重樱知道他因流言的事情?心里积攒着?火气,她这个罪魁祸首万万不敢往枪口上撞,只好借着?酒意对他傻笑:“嘿嘿,狮虎。”
“醉了?”宫明月凝视她片刻,缓步上前,半弯下身子,长臂一伸,将她捞起来,横抱在怀里,“夜里风大,怎么一个人坐在花下?”
重樱双臂搂着?他的脖子,歪了歪脑袋,露出两颗雪白的牙齿,一脸娇憨的笑容,口齿不清地说道:“放、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宫明月压根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抱着她大踏步离开。重樱身上沾了花的香气,被那淡淡的酒气一醺,又香又醉人。
宫明月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气息,诱哄着?问道:“樱樱告诉为师,在笑什么?”
重樱却不答他,只是搂着?他的脖子笑,笑得宫明月心旌摇荡。
“大人!大人!”小石头一路小跑过来,递给宫明月一封信函。
跟小石头一起来的,还有春儿。春儿看见?宫明月怀中的重樱,立时惊呼道:“十?姑娘,原来您在这里。”
宫明月放下重樱。
春儿扶着重樱,道:“大人,十?姑娘醉了,奴婢扶她回房。”
宫明月颔首。
重樱趁机与春儿一同离开,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脏,终于落回肚子里。
两人穿过长廊,拐了个弯,重樱道:“不走了,歇一下。”
国师府太大,去紫园还有好长一段路,重樱在廊下坐着?,仰头望着?明月。
春儿诧异道:“十?姑娘,您装醉……”
重樱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嘘,这?是你我的秘密,别让师父知道了。乖啦,我有些渴,你去给我弄点水。”
“十?姑娘稍等。”春儿说。
月色轻如薄纱,夜风徐徐拂面,重樱撩着鬓边的发丝,走到台阶上吹风。
台阶陡而峭,不远处,枝叶繁茂,其间波光粼粼。
忽有一团白影从枝叶间窜过。
重樱想要看得更清楚些,探出半个身子,没有注意到,脚下有一道人影,与自己的影子逐渐重合。
黑暗中陡然伸出一只手,指尖拈着?银针,轻轻推了重樱一下。
重樱只觉腰间一阵酸麻,整个人失了控制,从台阶上滚了下去,头晕目眩间,春儿站在石径的尽头,惊得摔了手中的茶盏,大声喊道:“来人啊!十?姑娘出事了!”
话音刚落,数道人影向着?重樱掠来。
“樱樱。”这?个是宫明月的声音。
“小师妹!”这?个是宫九的声音。
重樱四肢酸软无力,眼前黑沉沉的,看不分明。宫明月半蹲在她面前,伸手将她抱起。
重樱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到宫明月浑身漫开的杀意,唯恐他怪责到春儿的头上,醒来时春儿和其他侍婢已经人头落地,赶紧用残余的力气说道:“师父,不怪别人,是我自己摔的。”
说完这?句话,她的意识沉入铺天盖地的黑暗中。
似是睡了很长时间,又像是只睡了一会儿,重樱醒来时,宫明月坐在床畔的一团灯影里。屋子里乌压压地站了很多人,有春夏秋冬四婢,还有宫九和沈霁他们。
看到四婢的脑袋还在,她松了口气。
萧锦惜的脸上露出高兴的神色,张了张唇,沈霁悄然从袖中伸出一只手,拽了一下她的衣角。
萧锦惜回头。
沈霁冲她摇头。
“师父。”重樱将目光从其他人身上收回,落在宫明月的面颊上。
宫明月面无表情,屋子里的气氛沉闷至极,沉闷得连重樱都感觉出不对劲了。
她撑着?手肘想要坐起,哑着?嗓子道:“师父,我没事,就是摔了一下。”
“真的是自己摔的?”
重樱垂下眼睫,不敢看宫明月的眼睛,小声道:“是樱樱笨,连路都走不好。”
宫明月没说话。
“师父还有事忙,不必在这里陪着樱樱,樱樱想再睡一会儿。”
“好。”宫明月起身,摸了一下重樱的脑袋,“樱樱是师父最偏爱的小徒弟,要是有人欺负樱樱,就告诉师父,师父一定替樱樱做主。”
“师父这么偏爱樱樱,没有人敢欺负樱樱。”重樱道。
宫明月一走,沈霁和宫九他们也跟着?离开。重樱长舒一口气,赶紧问春儿她们:“师父他没有责罚你们?”
“没有,大人很生气,但这?次谁都没有责罚。”
“那就好。”
“大夫已经替十姑娘您看过了,幸好什么事都没有。”春儿一脸心疼,“奴婢才去那么一会儿,十?姑娘怎么就摔着?了。”
“约莫是晚上贪杯,多饮了两盏酒,没有多大的事。”
春儿替重樱掖好被子,与夏儿她们一同离开了房间。
重樱望着?头顶的纱帘,窗扇传来轻微的响动,重樱坐起,披了件衣裳,沉声道:“进来。”
窗门被人推开,一道白色的人影跳了进来,鬼鬼祟祟合起窗扇,走到重樱的床前,单膝跪下。
这?样的举动并未叫重樱吃惊,仿佛她早已猜到会有这?么一出。她眼神平静地看着?宫九,半开玩笑地说道:“九师兄行如此大礼,我可担待不起。”
“宫九谢小师妹今日的仗义相助。”宫九从怀中取出一片破碎的衣角。
那衣角不是别人的,是宫七的。
重樱摔下台阶前,从宫七的身上撕下了一片衣角。宫明月的几个徒弟衣裳都是订做的,拿这片衣角去调查的话,很快就能调查出是宫七对重樱下的黑手。
幸而最先扑到重樱身边的是宫九,他眼尖地发现重樱手心里攥着的衣角,熟悉的颜色令他心惊胆战,他做了个极自私的举动——偷偷藏起了衣角。
他对重樱极为愧疚,待宫明月等人走后,找准时机前来赔罪。
重樱要杀要剐,他悉听尊便。
令他意外的是,重樱并未动怒。她拿了衣角,走到灯烛前,掀开灯罩,将衣角烧了。
“小师妹,你……”宫九目光震动。
重樱回身看他:“我早已猜到是你拿走了,没有揭发七师姐,也是因为九师兄你。”
“因为、因为我?”宫九双颊泛红,面露羞赧,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小师妹,其实,我心中已有七、七……”
“如此算来,九师兄又欠我一个人情?。”重樱弯身,凑到宫九面前,双眼亮晶晶的。
突然放大的一张脸,险些叫宫九跌坐在地上。他望着?重樱粉白的面颊,一时分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遗憾居多。
重樱背着?手,踱回床边:“九师兄别跪着?了,地上凉。”
宫九算是认可了她这个人情?,抱拳道:“今日宫九在此起誓,小师妹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日后小师妹若有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就等着?这?句话了。
重樱高兴道:“九师兄的话我记下了。”
宫九性子冲动易怒,能做到顶级杀手,全赖这?身绝佳的剑术。
重樱需要一柄剑,一柄像宫九这?样的剑。
日后总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这?次她没受伤,宫七是她卖给他的人情。
宫七推重樱下去的时候,重樱就猜出真相了,现在推她的是她,原书里推原主落水的也是她。
不是因为那片衣角。
宫七推她的时候,心慌意乱,重樱抓了她一下,从她身上看到了她的过去。
六年前,宫七的药房炸毁,断裂的房梁,砸在了宫七的身上。大火蔓延,宫七被压在房梁下,浑身无处不疼,以为自己就此葬身火海时,漫天肆虐的火光中,冲进来一道红影。
那红影从容地拿开她身上的房梁,背起她往外走,她疼得厉害时,他隐约低声安慰了一句。
宫七至今记得他说的是:“小七,莫怕。”
这?温柔的四个字,如一颗种子,不经意间埋在宫七的心底,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覆盖了她少女时期所有的悸动。
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渴慕宫明月的眼神,宫明月的声音,宫明月的注意力,宫明月的一切。
她在黑暗中绝望地仰慕着?宫明月。她以为,就算得不到师尊的回应,至少师尊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的。
偏偏有一个人打破了这?样的平衡。
重樱是宫明月生命中的例外。他娇纵她,宠爱她,包容她的错误,为她出生入死。
宫明月对重樱的过度偏爱,仿佛天底下最折磨人的毒,一日复一日,啃噬着她的心脏。
这?嫉妒在重樱的生辰宴上达到了鼎盛。
庆幸的是,那一针是宫七酒醉后的临时起意,针上只抹了麻药。
重樱看到这些后,不得不感叹了一句,这?条蛇的情?债,还真是多得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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