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想回屋后和叶子说一说我的打算,再征询一下她的意见,定下计划,不想女孩子吃了药困意很重,只好简单收拾下床铺让她先睡了。
我看了眼窄小的病床和单薄的被子,犹豫了一下,放弃了挤小床的念头。我随手将女孩子脱下的长袄压在她的被子上,又将屋里仅有的两把椅子搬到床边,借着床框和衣躺下,凑合了一夜。
除了遮风避寒,屋里的睡眠质量并不比露宿山野好多少,身子被高出椅面的床框咯了一夜,下半夜里女孩子又是咳嗽不止,漫长的寒夜我时睡时醒,第二天一大早便起来了。
我扶着床靠起身缓了缓,将椅子挪回原位,又将塞满零食的背包整理了一下,天已不知不觉亮了起来。
收拾忙碌的时候我瞥了一眼病床,发现女孩子已经醒来,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有些愣神。我走近前去,她瞥眼看看我,没有动弹,我有些担心,就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摇摇头,只说没睡好。我就说她夜里一直咳嗽,如果发烧不舒服,等医生一家起来我就请他来看看。女孩子又摇了摇头,说:“我没事。”
我没再多问,只是提议说:“天已经亮了。我们今天最好能够早些走,这样就不会惊扰到村里其他人,等店家起来我们道个别就走。”
“去哪儿?”
“镇上,”我说,“这几天翻山越岭很辛苦,下了雪山路也不好走,所以我想去镇上找个旅馆休息几天再作打算。昨晚回屋后想告诉你,见你太困就没说。”
“真的?”女孩子听到这个计划,顿时来了兴致,“太好了,我要起床了!”
她猛然欠身要坐起来,不想身子乏力又倒了下去。也许是觉得滑稽,自己先笑了起来。
“骨头软的很,支持不住,”她笑着说,“一定是床太软把骨头宠坏了。”
我知道她在戏谑这几天露宿山野的艰苦经历,没有在意,只是劝她先躺着缓一缓,可是她不听劝,坚持要起来,我只好上前帮忙扶她起来。
“不能耽误赶路,”女孩子一脸认真的说。
我笑话她说:“不怕爬山累了?”
“有了动力就不累了。”
听到这句话,我的内心掠过一片阴影,不过没说什么,帮着她起床收拾床铺。
等待叶子梳洗的时候,我从桌上找到一支笔,在药物说明书的背面空白处给店家留言。女孩子凑在边上看我写字,问写的什么,我将大致内容告诉了她,出于某种想法末尾落款时没有署名,只用一句致谢话带过。
我摸索口袋,将仅剩的一百多块钱都掏出来,皱巴巴的零碎钱因为面值小而在桌上堆了一小堆,叶子在一边惊奇的看着。
我笑着说:“全身上下就这么些家当了。”
女孩子没说话,顺手捡出一枚硬币转着玩。我把纸币捋在一起,用说明书包住,夹在桌上的一本旧医书里,看了眼桌上旋转的硬币自嘲说:“这下好了,只剩下一块钱了。”
女孩子听说,一把将硬币投进落灰的笔筒里,拍着手说:“没了。”
“完了,彻底成穷光蛋了。”女孩子得意的伏在桌上咯咯的笑个不停。
木板墙后听不见声响,前门也从里面拴住了,我和叶子等了会儿不见动静,同时马路两边陆陆续续传来早起的农人梳洗说话声,我顾及有人家开门看见招来猜疑的眼光,当即决定不告而别。
我掩住门,背上包带着叶子离开诊所上了大路,沿着雪地上的足迹往村头走去。
根据昨晚中年人的描述,通向镇子的路都是绕山路,虽然路途不远,但是途经几个岔路,赶上雪天山里看不见路面容易迷失方向,为此我曾特意请他细说了一下这条山路。但是现在才发现自己过于担心了,积雪的路面上几条弯曲的车轮清晰的痕迹一直绵延到山谷深处,车辙间规律的点缀着牲畜的蹄迹,显然村里有人家曾在雪后赶着牲畜车去过镇上,这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方便,我和叶子就沿着车辙一路走下去。
清晨的山谷一片幽寂,一丝风也没有。雪地里除了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和叶子断续的咳嗽声外,再也听不见别的声响了。
女孩子的身体依然很虚弱,镇上暂歇的计划给她带来内心的欢喜,却没有带给她力气。一路上步态轻缓的她看上去显得轻飘飘的,身子也摇摇欲倒,我看着艰难,就放慢步子走在她边上,一手帮扶着她。女孩子兴致很好,半倚着我的胳膊俏皮地说:“谢谢你,好哥哥。”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昨晚编造的故事,故作正经说:“不客气,小妹,这是我的责任。”
叶子咯咯的笑了起来:“原来你看着老实,说谎话那么厉害,我可算知道了。”
这是自相识以来第一次听到她对我的个人评价,虽然是玩笑说出来的,还是让我很是尴尬。
“那家人都被你骗住了,胖阿姨还在我面前夸你,说我真幸福,有你这样的好哥哥,”女孩子笑着说,“我还帮着夸你呢,说家里你最疼我。”
“我说早起的时候耳根红的厉害,原来有人在背后夸我呢。”
女孩子咯咯的笑个不住,我顺着话题接着说:“其实这个故事还是受了你的启发,当时着急和店家解释,听到你说是我妹妹,脑袋突然灵光,跟着就扯起谎来。那时我还担心没有提前演练,怕你配合不好露了馅,幸好人家没有细致盘问,否则穿了帮医生一家会把我们当作骗子赶出去的,那样我们又得露宿山野了。”
“不用担心,我很会配合的,”女孩子自信满满的说,“胖阿姨后来还问了我许多话,我编谎可厉害了。”
我想起昨晚和医生去诊所拿药的时候,叶子正和妇女聊的正欢,就问她们都说了什么。
“说的可多了,”叶子一五一十的说,“买零食的时候,胖阿姨和她儿子一直在边上看着,还问我学校的事情。我编谎说学习不好老师责骂,我生气就跑了。胖阿姨还问我一个人怎么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我告诉她是坐着别人的车去的,下了车我到处闲逛,跟着人群就走到公园里了。我害怕老师来找,就躲到公园里面的亭子里,后来你就找来了。”
你这个谎话听着有些耳熟,我细想了一下,才发觉这是女孩子根据自己的经历改编的,顿时感到好笑,佩服她在短时间里能将谎话编圆骗过人家。
“胖阿姨说自己大女儿在学校早恋很让她担心,还问我有没有喜欢的男生。”
“你怎么说?”
“我就笑,没有回答,”叶子笑着说,“胖阿姨也跟着笑,说看我的样子就知道有,还说小心被哥哥知道了,怕你会去揍他的。”
“我不会揍他的,”我玩笑说,“只要他不把你骗到车站把你拐走,我都会好好跟他讲道理的。”
“他没有拐走我,你把我拐走了。”
女孩子跟着冒了一句俏皮话,自己咯咯地笑起来。
我很是意外,不知道该怎么接,尴尬的闭了嘴。
叶子见我不说话,敛住笑容往我脸上好奇觑着,我被看不过,只好打破沉默,接着问她胖阿姨还说了什么。女孩子就跟我说了一通中年人的家事,说是胖阿姨主动告诉她的。起先我陷于胡思乱想中没有在意,后来发觉这个故事颇有意思,就听住了。
叶子说胖阿姨父母一辈都是当地人,几岁的时候父亲过世,母亲带着姐妹俩改嫁到外西环的一户人家,继父也是丧偶,也带着两个孩子。因为家里穷,哥哥姐姐都不喜欢她,又是再婚家庭,母亲对她照顾也少。因为缺乏关爱,她成绩不好也不讨老师喜欢,在学校很孤单,所以经常一个人躲在校园的景观里。后来学校搬了地方,新校园里有一班做绿化的队伍,因为她常去认识了其中一个年轻的工人。她说那个年轻工人自从认识就很关心她,于是就跟他好上了。绿化活做完,年轻工人跟着队伍撤走,她就丢下学业和家人跟他去了,还跟他生养了两个孩子。
而那个年轻人,也就是如今的乡村医生的身世经历同样也很丰富,他的家乡远在南部某个村子,从小走南闯北,还跟着娘舅做过游医。后来独身一人闯荡到北方,落魄的时候受到一位绿化工人的帮助。那位绿化工人属于一个专业做绿化工程的队伍,受雇于边缘山区的一座苗圃基地,这些工人也多定居于此。随着成家落户和外人的聚集,渐渐在基地边上形成了村落,也就是如今的水园村。队伍管事的见年轻人落魄,却有一把力气,就让他跟了队伍,做起了绿化工人,而他也从此在水园村落了户。年轻人靠卖苦力养活自己,生活虽然清苦,但是好过在外漂泊流浪,而他倒也乐观知足,只是人生大事上一直没有着落,直到临近而立之年才在做活的时候结识了一个女学生,花言巧语下将她带回了村子,组成了一个家庭。女学生原在繁华的市里热闹惯了,突然间来到穷乡僻壤的山村里生活很不习惯,村民混杂的方言她又听不懂,终日只能守着方寸大小的后山院落。而年轻人常年在外做活,回村又少,女学生一人孤单难过,便跟着新婚丈夫合计,让他辞去了绿化的工作,重拾曾经游医的技能,开了间门诊,后来又攒了些钱扩了一间小卖部,养着两个孩子,慢慢的生活至今。
听完整个故事,我的心中颇有些感慨,昨夜短暂的相处,除了对俩人口音差别的疑惑外,我对这对样貌普通的山村夫妇并未多在意,不想他们却有着如此波折动人的过往。虽说他们的经济看起来不是很好,相较于漂泊流浪和重组的家庭备受冷落的遭遇,能够相伴一起,安安稳稳守着一家在这与世无争的山村生活倒也很不错了。那位胖阿姨或许会怀念年轻时热闹熟悉的生活,却不至后悔来到这里,那座简陋的房子里洋溢着相亲一家的和谐,正是她的过去生活中所缺失的,而这,也是一个美好家庭的基础和粘合剂。深山的这座简陋的房子才是她真正的家。如此想来,这份归宿倒也挺好。
“要是我藏在那个村里,妈妈和她的手下就找不到我了,他们肯定想不到我会躲到这么偏的地方,”叶子说道,我嗯了一声没太在意,走了没几步,她又凑了过来。“你说要是我们一直不回家,会不会也像胖阿姨他们一样,最后在一个很偏的山村住下来?”
我愣了一下,这个倒是我没想到的,虽说我曾不止一次幻想过那种森林小屋的梦想化场景,可是却未曾有过这种真实生活情景的念头,即便常见也是熟视无睹,脑海中下意识便会颠倒性的将它想象成不真实的,对我来说。
叶子见我不说话,自言自语般接着说道:“如果能够有那样的生活,一定会很有趣的。”
我恍然想到酒吧里叶子曾陪侍过两次的那个年轻人,也许我误会了,女孩子这些构想想是意有所指的。
我扭头看看她,发现女孩子也正看着我,四目相对时,她很快撇开视线,默默低下头不言语了。我心生同情,却又不知如何安慰,就这样相互沉默的走了一会儿。
女孩子突然站住不走了,我一愣,忙问她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