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时已经是下午了,队里人都已吃完中饭,在食堂大厅和包间凑了几桌牌局玩开了。
吴大姐跟着一位妇女站在牌桌外围看热闹,见我们回来,进厨房将留的饭菜回锅热了下,小年着重晚宴,中饭就不甚讲究了。我们五人跟着采购妇女,以及司机凑成一桌吃了顿便饭。吃饭的时候,小男孩惦记才从镇上买的各式小鞭炮,胡乱扒了几口就丢下碗,不待母亲说完话,带着三个孩子就跑出去了,跟着,外面传来一阵阵噼里啪啦的响声。
中饭过后,小慧有事去了韩队长家,我们就在食堂闲坐打发时间。吴大姐提议再开一桌,并从库房拿来两幅新的纸牌。于是,我和叶子、吴大姐,以及采买的一位妇女凑成一桌,因为叶子不会,玩性却很高,女伴就和她算一家,坐在一边参谋。谁知女伴牌技也是一般,北方牌我又不甚了解,加上叶子的“数字出牌法”,结果把这一桌牌局玩成了笑话,因为频频爆笑,引起了其它桌的注意,不多会儿,就凑过来不少围观群众,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在后面指点江山,说说笑笑,风头很快盖过了别的桌。
玩的起劲的时候,小慧过来了,吴大姐客气的起身让位给她,被她婉谢了。发现我身后有位置,她凑过来,看了一眼牌面,笑称好牌,我虚手将牌递向她,不曾想被她伸手接了去。我很意外,只好起身让位,声明自己不过是客气客气,不是真心想“退位让贤”,一句话把一圈人逗笑了。
“这样一副好牌,给了我了,我能忍心拒绝吗?”小慧笑着说,跟着告诉我林主管找我。我心中一惊,猛然间清醒过来,记起这档事来,这一天乱哄哄的,几乎把自己的处境问题给忘记了。
“表姐过来了吗?”女伴在一边问道。
“来了好些时候了,现在队长家里说事呢,”小慧说,“才忙的差不多。她知道我们回来了,让我来喊他过去谈话的。”
不明所以的群众好奇看着我们,小慧没有就此多说什么,若无其事的坐下打牌,我愣了片刻,转身离开牌桌。
悬悬不定这么多天,决定去留的时刻终于还是来了,我若有所思的边走边想,出了食堂。外面冷清清的,天空一片阴沉,上午微露片刻的残阳早已消失不见。路上空无一人,小男孩和他的小伙伴亦不见身影,只能听到重叠的房屋后面遥遥传来的零星鞭炮声。我在路边驻足会儿,动身去往韩队长家。
韩队长家院门虚掩,院子里静悄悄的,我推门进去,发现前后屋均是大门紧闭,堂屋大门上垂着厚布的保暖门帘,看不到里面的动静。后面的工具屋里也没有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只是小门边的窗户毛玻璃后面像是透着灯光,想是里面有人,估计他们是在工坊里说事。我犹豫了一下,往工具屋走去,走到小门边上,我敲敲门,里面没有动静,我凑到窗户边上往里看,听见后面有人唤我,回头看见堂屋大门开了,林女士站在门口,一手掀着帘子,示意我在那边,我忙快步过去。走到门廊下,林女士一眼看见我的样貌发生了改变,对此颇感意外。
“理发了?”
我回答说是,上午在镇上逛街时顺便理的发,她点点头,直言比起第一次见到我时的不修边幅,现在看起来好多了,又称赞我的新衣服好看,我告诉她这是三位女孩子帮忙挑选的。
“看来女孩子的眼光还是比较统一嘛,”她露出笑容,回身让我进屋。
会客堂屋里灯火通明,里面还坐着两个人,韩队长和一位不认识的年轻女性,正拿着那本厚厚的账簿在核对数据,见我进来,抬头打了个招呼。女孩子一身工作装,面相普通,戴着眼镜,一副职员模样,介绍得知她是总部的财务人员,过来查账的。打招呼后,林女士让我坐下等候,自己站在一边看他们继续查账。又过了差不多半个钟头,查账结束,财务收了笔,合上账簿起身离开,我们跟出去送行,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她想起部门领导交代的什么事情,回头转述了一遍,韩队长回答说没有。
“林总你们那边有需要吗?”
“不需要,”林女士说,“正好给我提了醒,你回去和你们经理说一声,锦城部的年度计划暂且按下,放假前记得把进程终止,免得年后事情多忘记了造成浪费。新的计划还需要和总部商议重新拟定,好了我会重新申报的。”
财务点头应了一声,搭着肩包离开了。韩队长知道林女士和我有事要说,回屋收了东西,说了句去食堂看看,便离开堂屋,跟着外面传来关大门的声音。
“坐吧,”林女士指了指我身后的椅子,自己在对面坐下。
“你是什么时候和小慧来的严集?”她开口问我。我回想了下,告诉她是本月十三号。
“今天是小年,这么说已经有十天了,是吧?时间过的真快。”
我回答说是,自称自己也有同感。不知不觉间已经在严集呆了这么多天,每天跟着五人小队在这清净的村落里厮混,除了偶尔闪过的焦虑念头,更多的时候都是麻木于闲散平静的乡村生活中,差不多把时间观念和自己的处境问题忘在脑后了。
“你也是这么认为吗?”她微笑说,“看来你已经差不多融入这里的生活了。你在这里的情况我都听说了,大家对你的印象都很好,严集的老职工们也都是很和善很好相处的。严集这几年的工作环境相比于集团其他地方都要清闲,也是看起来最不像集团化的组成模块,这也是集团发展过程中导致的结果,我想这里的情况你也是很清楚了。”
“自从张北农场正式投产,严集点部工作量就大大降低了,职员也多跟着调岗过去,留下来这几户老职工用于点部剩余资产的维护和延续工作,算作是储备了,”林女士说,“天一集团的职工待遇在行业里向来是有口皆碑的,员工离职率也低,因此整个集团的老职工非常多,集团的知名度也是行业翘楚。如果你在这个行业做过,或许曾经听说过这个集团——你有在餐饮娱乐行业做过吗?”
我告诉她学生时代曾在一家酒店里短暂做过暑期工,不过已经印象模糊了。她点点头,问我是什么学历,学的什么专业。我没好意思多说,简单回答肄业。
“你倒是很让人印象深刻,”林女士平静地说,听不出她对我的回答是否满意,“那天你说你二十三岁,对吧?”
“二十五,”我纠正过来,告诉她上次有误会,荒野流浪的时候叶子在年龄上虚报了两岁,我一直以为她就是十八岁。听我这么说,林女士大感意外,虽然她很快掩饰了自己波动的表情,但是蹙起的眉头还是暴露了她的疑虑。她看着我,犹豫着想问什么,最后思绪一闪放弃了。
“这么说你出来工作差不多一两年了?”
“三年半,”我回答。
“时间倒也不算很短,这几年主要做的是什么?”
我做了什么?对于没有一技之长的我来说,离开学校这几年,无头苍蝇一般在社会上挣扎,零零散散在各种行业淌了水,却都是蜻蜓点水,毫无建树,不过是混个温饱而已。许多时候,我那浮于现实之外的思想像一个叛逆心重的少年,社会生活稍有不顺便会跳起脚来,这一次远足便是矛盾激化的结果,至于对错,直至此刻我依然毫无头绪,不过是随心而动而已。当然,我并未一五一十将这些心里话说给林女士听,只是略略简述了一遍,也实话表明了自己内心对于社会的认知态度。
因为第一次在酒吧聊天的时候听我说过类似的话,林女士看起来并不意外,短暂沉默了一下,平静的问我接下来作何打算。
我瞥了她一眼,犹豫了下,没有立即回答。自从最后一家公司离职以来,我便无时不刻地逼问自己该怎么办,伴随着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走到了这里。在没有第二个声音闯入的旅途中,潜意识里似乎早已定论,这也是我决定并一路护送叶子回来的原因。然而意外的是,这里的情况与我想象中截然不同,而我也在犹豫不决中一步步陷入其中,林女士的那封简短的信更是彻底打乱了我原本就不甚坚定的计划。
我该作何打算?或许我可以留下来,毕竟此前林女士已经做出邀请,即便没有这个前提条件,单纯以普通打工者的身份入职天一集团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能留下来,至少眼下的所有奔波不定的焦虑和辛劳都将烟消云散,有了稳定收入,生活的窘迫亦会随之缓和。可是,如此设想总觉得很奇怪。无论是在上佛山还是严集,我的内心始终是以过客身份自居,从未想过留下来,猛然间转变思维一时难以接受,而且我也不愿遭人非议,认为我是在利用叶子,将一路送她回来的事情利益化,即便无人说道,只要留下来就避不开这样的嫌疑,这是我不愿意忍受的。除此之外,还有我那不甘于跌回流水生活的思想阻挠。虽说前路未知,但是眼下却似乎没有任何留下来的理由,于自己亦难以说服。
我如是想,抬起头来,正视着对面而坐的林女士,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林女士一言不发的听着,丝毫不显得意外,看起来像是早已猜到我会如此说辞,有备而来似的,等我说完话后,她微笑了。